金鑾殿,慕羽琛坐在龍椅上麵見百官。

    大殿外突然傳來廝殺聲,刀劍相擊,聲音鏗鏘。

    風中帶來血的氣息……

    殿外太監連滾帶爬闖了起來,嚇得渾身哆嗦亂顫,“皇……皇上……蘇妃娘娘發了瘋,一路斬殺禦林軍,正欲闖入大殿。”

    話音落下,渾身浴血的蘇繡出現在宮殿地毯的盡頭。

    長劍劍尖垂在地上,隨著她緩步走近,流下一道血痕。

    震驚惶恐的文武百官自發讓開一條路,誰也不敢靠近滿身殺氣血腥的蘇繡一步。

    不知是誰先反應過來,大喊:“有人刺殺皇上,快來護駕!”

    龍椅上的慕羽琛站起身,鳳眸寒戾,咳嗽不止道:“朕看誰敢動她……退下……都給朕退出宮殿,關上宮殿大門!”

    得到皇上旨意,殿中所有人逃命般跑出金鑾大殿。

    沉重金雕宮門落下,吞沒最後一絲光亮。

    兩世恩怨在金鑾殿內清算。

    昏暗大殿中,隻有跟隨慕羽琛多年的袁青留了下來。

    他擋在龍椅前麵,勉強笑道:“娘娘您這是做什麽?皇上對您寵愛至極,您為何要對皇上刀劍相向?”

    蘇繡諷刺冷笑,用劍指著袁青,“割血、強寵、用孩子心頭血做藥,滅我全族,殺我師父……這就是你說得寵愛。”

    袁青臉色發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龍椅上的慕羽琛鳳眸閃過震驚痛苦,墨玉幽瞳幾乎碎裂,“你去過乾華殿,見過玉棺了?”

    這話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蘇繡執劍冷笑,清眸鋒銳至極,“留著我傷痕累累的屍首不肯下葬,慕羽琛你表現情深,假惺惺演戲,是想給誰看?”

    慕羽琛沒有迴答他的話,而是發出一聲怒吼,焦急痛苦的吼聲,仿佛從心肺深處傳來,能撕破靈魂,“你為什麽要去看!”

    她一旦見過自己屍骨,想起一切,便隻剩下一日可活。

    阿晚,我用半數壽命換你迴來,是想讓你平安長久地活下去,哪怕想不起我也沒關係。

    這是天意嗎?

    哪怕是帝王也不能逆天而為,幸福的泡沫太短暫,就像是掌心中的流沙,越是想要握緊,越是更快流淌,直到最後——空無一物。

    慕羽琛跌坐迴龍椅,蒼蒼白發垂下,墨玉幽瞳失去光芒,他重重咳嗽,從喉嚨深處噴出鮮紅滾燙血跡。

    蒼白發尾被血跡染得嫣紅刺目……

    蘇繡冷笑彎唇,神色沒有憐憫隻有嘲諷,“慕羽琛你想演戲演到什麽時候?”

    他是帝王,皇宮中有幾百位醫術高明的太醫,還會治不好他的身體?

    “慕羽琛你覺得你裝病弱可憐,我就會原諒你,放過你嗎?”她一遍遍告訴自己,他隻是在騙她,可是他蒼然白發和血跡騙不了人。

    蘇繡的心止不住地生疼,她覺得自己可笑,這個男人親手奪走了她的一切,報仇的機會就在眼前,可為什麽她還是在猶豫,下不了手!

    龍椅上的男人抬眸看了她一眼,俊美容顏如同玉雕毫無血色,鳳眸深處蘊著平靜與自嘲。

    阿晚不信他,就像當初他不信她說得每一句話。

    如果他早一點弄清楚真相,他們之間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我知道你恨我,阿晚……我們的孩子沒了,我比你更難受,每一夜我都會從夢中驚醒。”慕羽琛說得很慢,很艱難,他急促喘息,不停有血腥湧上喉嚨,難以唿吸。

    能夠忘記才是最大的寬恕。

    她是蘇繡時,忘記了過去……

    而他默默承受一切,蒼然白發便是他痛苦的印記。

    半年時間,他不敢閉眼,每一日都忙於朝政,批閱奏章到黎明。唯有如此,才能讓他沒有空閑時間陷入迴憶,為過去犯的錯而悔恨。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慕羽琛不住咳嗽,聲音暗啞,“如果殺了我能讓你好受些,阿晚動手吧!”

    他漆黑鳳眸灼灼望著她,亦如當年寵溺模樣。

    他們之間隔了血海深仇,迴不到當年。

    當年桃花樹下的少女,笑得如何天真無邪,笑靨盛滿斜陽,“羽琛、羽琛快來看桃花都開好了……”

    今年的桃花開得煙煙霞霞,與當年一樣。

    他了無遺憾,能死在她的手裏,何嚐不是一種幸福?

    “慕羽琛不必說這些話,你的命我自然會取!宋家人的亡魂需要你的血去祭奠。”可是,她的手在顫抖,劍柄冰涼至極,幾次她差點握不住手中的劍。

    “娘娘您不能……”袁青跪在她麵前,雙眼通紅拚命搖頭,“娘娘您不知道皇上為了讓您活過來,他……”

    一聲厲喝如雷霆鳴徹,在大殿內迴蕩,“袁青閉嘴!讓開,讓她動手!”

    腹部傳來針刺般的絞痛,“初見”之毒發作了,她再不動手,也將死在慕羽琛的麵前。

    袁青遲疑了許久,大殿之中隻有兩個人急促喘息。

    “袁青,我自願死在她的手裏……我等了她這麽久,也累了……”慕羽琛輕啟薄唇,說得沙啞虛弱,了無生意。

    他真的累了,百病纏身的痛苦非常人能忍受,他的模樣雖未變,可身體卻如同耄耋老人。

    如果不是為了等她迴來,隻怕他早已撐不下去。

    “袁青你陪朕自幼一起長大,朕的心意,你應該比誰都看得透徹……朕不是好皇帝,朕不想要江山,不想要長命百歲。朕隻想要她……曾想陪她隱居藥香穀,不問世事……”這是他年少最美麗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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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青心如刀割,他不明白兩個相愛的人,怎會走到刀劍相向的這一步,無法迴頭?

    他默然良久,擦了擦眼角淚痕讓開路。

    “阿晚……”他輕聲呢喃出她的名字,鳳眸中繁星閃爍。

    一陣風聲過後,劍鋒入肉,將他刺穿釘在繁華冰冷的皇位上。

    “阿晚,我想抱抱你,可以嗎?”慕羽琛艱難仰頭望她,小心虛弱的問,不在乎胸前噴薄的血跡,和斷骨疼痛。隻害怕眼前人會拒絕。

    他胸膛裏的血濺落在她的臉上,指尖血跡彌漫尚有餘溫。

    那一年,他拉著她的手,與她指尖相扣,站在桃花樹下看那滿樹煙煙霞霞。

    零星花瓣凝著暖風落在她的臉上……

    “羽琛,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好不好?每年桃花開的時候,我們一起來看桃花。”

    他履行了諾言,將沒有記憶的她帶去藥香穀共看桃花。

    蘇繡兩隻手徹底失去力量,顫抖起伏,握不住劍柄。

    就在她往後退時,皇座上的男人伸出手,將她擁入懷中。

    隨著慕羽琛的動作,釘在椅背上的長劍再次將他穿透,他不拔出,任由劍鋒在體內來迴穿刺。

    血落的聲音,滴答滴答——

    蘇繡震驚顫栗,眼瞳緊縮,“慕羽琛你不痛嗎?”

    “痛呀……”他輕輕笑著,輕撫她的後腦勺,將她緊緊擁在懷裏,“這點痛,比起心裏的痛,又算得了什麽?”

    “阿晚,我真的錯了,原諒我好不好?”

    在臨死之前,他隻想祈求她的原諒而已。

    袁青望著相擁的兩個人,鮮血順著慕羽琛衣角滴落,在兩人腳下聚起血泊。

    他的臉色已青白到了極致,隻是強撐著想多抱她一會。

    袁青忍不住,哽咽道:“娘娘您不該對皇上動手,皇上為了救您迴來,見了蓬萊術士,折去了一半壽命。不僅如此,皇上逆天而行,遭到天譴,百病纏身。為了抵擋痛楚,皇上每一日都隻能服用止痛藥……可是,止痛藥並非完全有效。夜裏皇上痛得無法閉眼,掌心中全是掐痕!”

    “皇上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肺癆成疾,咳嗽帶血。為了不讓娘娘您發現,才不敢去歸晚宮。皇上早已擬好聖旨,等他死後就放您出宮,讓新皇照顧您這一生。您為什麽還不肯原諒他?”

    “皇上固然有錯,他是中了斷情蠱,並非有意要將娘娘忘了……從您自盡後,皇上不敢在黑暗中獨處,宮殿中必須點滿蠟燭。還有您的屍體……”袁青說話的同時,淚如雨下。

    慕羽琛虛弱望著他,無力道:“袁青不必再說了。”

    袁青說了下去,這是他此生第一次違逆帝王命令,“您死後,皇上抱著您的屍首不肯鬆開,跪坐在承乾宮前抱著您的屍體待了兩天兩夜。皇上魔怔一般,守著您的屍體,為您梳發點妝,甚至從皇陵搬來他的棺槨,要與您共葬。”

    聽完他的話,蘇繡混沌轉過視線,腦中一片空白。她伸手撫上慕羽琛垂在她肩頭的白發,嗓音破碎,“你可以早點告訴我……你為我做了這麽多事。”

    慕羽琛欠她的,她欠慕羽琛的,或許早已就算不清。

    恨嗎?她還恨著。

    愛嗎?她從來沒有放下愛他。

    今生無法拚湊的姻緣,便等來世彌補。

    “初見”劇毒發作,蘇繡失去力量,化為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倒入慕羽琛的懷中,“羽琛,我想睡了,你抱著我一會。等師父過來,你再叫醒我。”

    “你說元宵夜要做一千隻孔明燈給我,可不許食言!”

    她漸漸忘卻最痛苦的記憶,隻剩下初見時的美好快樂……

    慕羽琛看著她唇角溢出的紫色毒血,還有什麽不明白。他的阿晚真是倔強,用這種方式來見他最後一麵。

    “好呀!”他輕輕在她耳邊一啄,蒙上了她的眼睛,“阿晚睡吧,我永遠陪著你。”

    她心懷仇恨怒火,還是不忍心取他性命,這一劍避開了他的要害。

    可是,他早就不想獨活於世。

    “羽琛,天黑了嗎?我害怕……”她聚起最後一點力量,抓住他的衣袖。

    “別怕,傻丫頭,馬上天就會亮了。”他抬手揮倒琉璃燈盞,燭火倒下點燃簾幔,熊熊烈火點燃天地,明亮如晝。

    好溫暖,他們終於可以在這片明亮中相擁睡去,沒有猜忌仇恨,沒有別離痛苦……

    金鑾殿廢墟上重建了一座宏偉行宮,新帝偶然找到當年先帝留下的詔書。

    陳舊落滿塵灰的遺詔上一撇一捺都寫著相思寵愛。

    先帝托他照拂的女子,早已化為塵土。

    遺詔落款最後寫了一句詩,“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

    梁上春燕嘰嘰喳喳叫了幾遭,藥香穀裏的桃花又開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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