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坐在歸晚宮批閱奏折的慕羽琛嘔出一口血,滾燙血跡暈開紙上墨跡。

    紅黑交織在一起,刺目鮮明。

    指尖墨筆滑落,慕羽琛捂住胸口劇烈咳嗽,像是要將肺咳出來。

    身邊服侍的太監嚇得麵無人色,“皇上,皇上!快傳太醫……”

    白發下消瘦分明的容顏冷汗涔涔,慕羽琛艱難提起手,做了噤聲手勢。

    他迴首,無力地看向內殿,啞然道:“阿晚在休息,不要將她吵醒。朕吐血的事,誰也不許泄露,違令者斬!”

    陪伴他多年的太監,眼淚縱橫,“皇上您這又是何苦?蘇妃娘娘遲早會知曉。”

    慕羽琛虛弱仰起麵容,抬手緩緩擦去唇邊血跡,“朕時日無多,阿晚知道……會害怕、傷心。”

    “這一世我欠她良多,來不及去彌補。袁青,你說藥香穀的桃花都開了嗎?”慕羽琛透過窗欞,遙望藥香穀的方向。

    袁青自小陪在慕羽琛身邊長大,對他心思了然。

    擦了擦眼底淚光,勸慰道:“皇上放心,藥香穀四季如春,那棵百年桃樹定然早已花滿枝丫。”

    慕羽琛終於笑了,深沉如海的眼底泛起繁星碎光,他從奏折下麵拿出一封早已寫好的詔書,指尖顫抖地遞到袁青麵前。

    “待朕死後,無論哪位親王繼位,都必須善待蘇妃。保她一世安康無憂。”

    袁青雙手接過的同時無聲歎息。

    世間情為何物?

    生不能忘,死不能放,隻叫人肝腸寸斷。

    慕羽琛已病入膏肓,卻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在乎的隻有他刻在心尖上的人。

    蘇繡醒來的時候,慕羽琛早已來到她的身邊,安靜坐著凝視她的睡顏。

    他脫下九五至尊的龍袍,換上一襲淺藍色錦衣。冕旒卸下,滿頭蒼白發絲用一支玉簪簡單綰住。

    少了不可接近的冷厲威嚴,顯得俊美無瑕。

    “皇上?”蘇繡眸中閃過錯愕。

    慕羽琛淺淡如櫻的薄唇,勾起最美的弧度,“阿晚別睡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慕羽琛帶著她連夜離開皇宮,身邊沒有帶一個護衛,也沒有驚動皇宮其他人。

    蘇繡覺得他是瘋了!

    他是西夏帝王,居然棄江山社稷不顧,帶著她連夜出城,一路向南駕馬馳騁。

    “皇上,我們要去哪?”晚風勾起她墨色青絲與慕羽琛蒼蒼白發交纏在一起,一黑一白,竟有幾分和諧。

    急促馬蹄聲在黑夜中迴蕩。

    夜光下,慕羽琛鳳眸出奇明亮,他嗓音低沉地吐出三個字,“藥香穀。”

    他的阿晚臨死之前,執著的想要迴到藥香穀。

    在所剩不多的時間內,他想完成她的願望,盡一切彌補他犯下的錯。

    又是一怔,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如一根細針從蘇繡腦海深處刺過。

    “藥香穀?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聽過。”蘇繡無意識地喃喃自語,為什麽聽到這三個字,她有流淚的衝動。

    慕羽琛用力握緊韁繩,削薄唇角緊緊抿起。

    他記起術士說得話,重迴人間的宋傾晚一旦記起一切,就隻剩下一日的陽壽。

    為了讓她活下去,她一輩子都不能想起他,想起他們曾經那些美好的過往。

    一夜馳騁,天空泛起魚肚白時,他們終於抵達藥香穀的穀口。

    初春暖陽從雲層後露出,照亮整個山穀。

    沈璃死後,藥香穀中弟子離開了這裏,藥香穀也從江湖中銷聲匿跡。

    無人打理下,山穀荒草漸生,變得荒蕪寂靜。

    茵茵藥草遍地生長,細碎精致的花蕾隨處可見……風中都帶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植物清香。

    那棵生長百年的桃樹,綠葉如碧,粉嫩的桃花煙煙嫋嫋,絢爛如霞。

    花未變,花影下的人卻不在了。

    一晃神,仿佛有個緋衣少女,笑靨如花,對他招手,銀鈴般在喚他:“羽琛,羽琛你看桃花開了!我終於能出穀陪你一起賞花。”

    “我在穀裏快要悶死了,羽琛……我好想你。”

    慕羽琛喉嚨發緊,像是有看不見的利刃刮過他的心髒,那麽痛!

    眼邊濕意蔓延,慕羽琛緊閉上眼睛,提起鉛重腳步走到桃樹下。

    “阿晚,我來了,你又在哪?”慕羽琛在心底壓抑輕問,迴答他的隻有撲簌簌花落的聲音。

    蘇繡站在原地,望著他滄桑顫抖的背影,心髒處傳來悶澀痛楚。

    慕羽琛帶她來這,也是因為已死的宋妃嗎?

    她沒有見過宋妃一麵,卻……有些羨慕她。

    她永遠活在慕羽琛心裏,不可磨滅,誰也無法替代。

    慕羽琛抬起修長指尖接住落花,垂下的眸光望向蘇繡的方向。薄唇一笑,十裏蓮豔。

    他說:“阿晚,來我這裏。”

    蘇繡心神撼動,空白大腦深處好像有無數零碎畫麵閃過,被封存的記憶唿之欲出。

    神使鬼差,她抬起腳步,身體不受她控製般走到慕羽琛麵前。

    春風卷起花瓣,在他們周圍縈繞。

    淺粉色的桃花雨,像是經年不忘的一場夢。

    慕羽琛抬手拂去她發鬢間落花,微涼指尖緩緩滑落,蓋住她的清眸,“阿晚閉上眼睛,我想吻你。”

    “皇上……”她音調顫動。

    慕羽琛牽起她的手,緊緊相扣,語氣誘哄:“叫我羽琛。”

    掌心下少女顫動睫毛,細密劃過他的掌心。

    朱唇微微抿著,緊張的模樣生澀動人。

    慕羽琛俯下身子,薄唇輕輕印上她的唇瓣……輕薄涼意,化為一道火灼燒進她的心底。

    夕陽光輝,碎金般閃爍,飛舞桃花猶記得當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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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華,他與宋傾晚在這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

    “阿晚,你以後隻能嫁給我,能欺負你的人也隻能是我!”

    再迴首,他已蒼茫白發,而她已忘記前程,望他的眼神陌生畏懼。

    斷了的紅繩,是否還能重新係上?

    天光暗下,暗藍色的天幕羅列起繁星。

    慕羽琛牽著她的手朝山穀深處走去,“阿晚跟緊我。”

    蘇繡一腳深一腳淺跟在慕羽琛身後,薄薄月光鍍在他白發間,泛起一層清輝。

    她內心出奇的平靜信賴……

    她信,無論發生任何事,慕羽琛都不會鬆開她的手。

    藥香穀中一切未變,蒙上了塵煙,似乎一切都變了。

    蘇繡看著秋千架,看著幹涸枯井,看著空蕩書房……淚水控製不住從眼角滑落。

    書房落滿灰燼的書桌上放著未寫完的藥方,字體端正靈秀,下麵還有幾句批注。

    “晚晚,將白芍改成靈芝,藥效會更好。”

    晚晚——

    到底是誰?為何這樣熟悉?

    第一次來藥香穀,眼前的景象卻讓她落淚。

    透過朦朧淚光,蘇繡看到衣架上掛著的白衣,白衣之上藥香縈然不散。

    蘇繡立在原地,整個人失去魂魄般,血液猛然凝固,手腳一瞬間失去力氣。

    她張開蒼白顫栗的唇角,幾次想要叫出那個名字,可是,腦海中一片混沌空白。就像是有人在她記憶中砌起了一道牆,隔絕了她的前塵往事。

    蘇繡痛得俯下身子,捂著額頭,無數畫麵從她眼前閃過……

    “晚晚,和師父走!”

    “宋傾晚,你跪在我麵前,是一條狗!”

    “慕羽琛,我求你放過我吧!孩子已經沒了……”

    我是誰,是誰呀!

    “阿晚,我帶你去湖邊,今夜月色正好。”慕羽琛從背後抱住她,將她擁入懷中,恰在時候打斷了她痛苦掙紮。

    蘇繡喘息著睜開眼睛,對上慕羽琛深不見底的鳳眸,混沌意識逐漸清醒。

    她隻是六品官員蘇家之女,與慕羽琛素不相識,隻是他後宮妃嬪中的一位,一個肖似故人的替身罷了。

    滿身冷汗被風一吹,刺骨涼意。

    是她魔怔了,竟將自己帶入其中,以為自己是故事中人。

    “皇上……”一聲驚唿,蘇繡被背後男人打橫抱起。

    慕羽琛淺笑,寵溺至極,“傻丫頭叫我羽琛,要教你多少遍才記得?”

    蘇繡閉了嘴巴,兩隻手緊緊捏著藏在袖子下,不敢抬頭去看他戲謔凝笑的鳳眸。

    聞著他身上龍涎寒香,蘇繡聽見自己砰砰心跳聲。

    她想……她或許心動了。

    藥香穀後有一汪清池,映著飽滿圓月。

    慕羽琛將她放在小船上,執起船篙,小船飄飄蕩蕩駛向湖心。

    月光清瑩,兩岸藥草開出繁花隨風搖曳。

    立在船頭的男人,廣袖招展,白發飄揚。蘇繡望著他的背影,心中響起這句話——君子如玉,白璧無瑕。

    “羽琛你會撐船?”他是帝王,怎會這些?

    慕羽琛轉過身,鳳眸似笑非笑,“我還會很多,阿晚你可慢慢去了解。”

    這聲阿晚如冷水澆下。

    是啊,他身為帝王,卻會撐船,會下廚煮蓮子羹,是因為宋妃娘娘嗎?

    蘇繡靠在船邊,手指捏著船舷發白,“羽琛,你有愛過的人嗎?”

    手心冷汗涔涔,這句話她本不配問。

    “有。”就是你呀,阿晚!

    慕羽琛凝望明月,晚風掠起他蒼白發絲,眼底彌漫背上。

    可是我沒有時間再陪你了……

    “但現在,誰也沒有你重要。”他迴首,說得無比認真。

    最動聽的情話,最痛苦的傷痕。

    “我不是阿晚!”蘇繡顫抖激動,她不想再做替身,承受他對另一個女人的愛。

    她固執堅定地望著慕羽琛的眼睛,“我是蘇繡!”

    沉默渲染,蘇繡急促唿吸。

    慕羽琛深沉如墨的眸微微閃動,眸中明滅的光芒,她看不懂。

    他的痛楚,壓抑,掙紮……她統統不明白。

    “好,我記住了。你是蘇繡,不是阿晚。不管你是誰,我都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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