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機的一係列改革措施,嗣後被譏為“孫子變法”。曾有一位政工幹部預言:變法者沒有好下場,商鞅變法落得個五馬分屍,孫和平雖不致被分屍——畢竟是現代社會了,但被群眾一頓暴捶,捶成個龜孫子,倒是極有可能的。不過,預言沒成為現實。孫和平動了機關科室人員的奶酪,工人群眾樂得圍觀。接下來下崗分流,反彈才激烈起來,許多人川流不息往錢建國那兒跑,或聲嘶力竭,或熱淚長流。


    錢建國內心也很複雜。改革衝擊了北機的舊體製,也傷了他的麵子,可新廠長是他選的,他得支持,起碼不能反對。你心慈手軟,下不了狠手精兵簡政,新廠長再不拉下臉搞咋辦?繼續混日子?想混也混不下去啊,破產的路子就在腳下擺著。要重組複產,漢重集團有要求的,隻要四千人。北機生產的發動機是產品更是商品,是商品就要有成本概念,機關養了上千號人,各分廠車間三四千人的崗位上安排了六七千人,神仙當家都得賠掉褲衩。這個道理看似淺顯,許多人卻並不明白,計劃經濟的產品意識在大家腦子裏根深蒂固,包括他錢建國。


    然而,那麽多老同誌老往他家跑,他也不能沒個反應,就找孫和平談了一次。提醒說,下崗分流涉及許多人飯碗阻力不會小了,讓孫和平心裏得有點數。孫和平說:我有數,二分廠李廠長看了分流方案就找我了,說他那兒一個蘿卜一個坑,無法分流。我也沒客氣,當麵和他說了,你分不了這流,我們就換個廠長來分。錢建國忙道不可:老李是八級大工匠,耿直,能留下還得留啊!孫和平也許正等著他接招呢,手一揮說:行啊,你去留吧,前提是要完成分流任務。又說起翻砂車間的汪主任,第一個把分流名單報上來了,竟然把他自己和四個班組長的名寫上了。他當場批準。錢建國急了,哎,咱可不能這麽置氣啊!他們都是業務骨幹,全走了,翻砂車間關門啊?孫和平說:再提四個新人唄。錢建國又不自覺地接了招,這事也別定,四個班組長那兒,我了解一下再說!孫和平說:好,後悔的可以留下來……


    錢建國心裏明白,北機積弊已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現在孫和平頂著壓力開啟破冰之旅,困難重重,他不接招也不行。他接招幫著做些工作是出於大局考慮,並不代表他對這類激烈舉措的支持。改是應該改的,但不能這麽急,總要一步步來,步子太急容易摔跟鬥。


    然而,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錢建國的看法。那是孫和平上任第二十九天,北機廠發工資的日子。爪哇突然來了個電話——孫和平迴國前好不容易賣出去的船用發動機因質量問題被退貨。按照孫和平和宋老板的約定,雅加達貿易公司必須無條件全額退款。孫和平無話可說,不但答應給宋老板退款,還將“三步倒”老鼠藥的地區代理權授予宋老板,作為商譽損失的補償。如此一來,預定入賬的二百多萬美元就泡了湯。這筆錢與漢重集團借來的一千萬,本來準備發工資的,這是新廠長上任後最大的一個利好,工人們翹首以盼等著領錢呢。


    孫和平急火攻心,和田野連夜驅車去省城找漢重集團領導楊柳求助。車到省城,天還黑著,二人就在車裏縮著頭等,天一亮,孫和平買了豆腐腦肉火燒小米粥,畢恭畢敬地敲響了楊柳家的門。參加漢重集團的好處這就顯出來了,楊柳直接打電話給集團財務總監,又借給北機一千五百萬,這才把北機廠當月的工資落實了,沒讓新廠長食言。


    從省城迴來的路上,孫和平就打了個電話給錢建國,讓他安排將那批不合格的積壓產品搬出倉庫,擺在廠史陳列室前麵一片空地上,說是要開個現場會。錢建國也沒多想,就按要求安排了。迴到廠裏,孫和平馬上開會——把現場會開成了全廠職工大會,慷慨激昂地發表了演講。演講激情而悲壯,嗣後被人們稱為“突圍宣言”。錢建國正是在聽罷這個宣言後,決定從書記的崗位上退下來,徹底告別北機的舞台。


    錢建國記得清楚,那是個烈日炎炎的大夏天,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沒有一絲風,廠史室前的那棵百年老槐樹的枝葉一動不動,樹蔭下,黑壓壓的人群一片沉寂。孫和平悲憤的聲音在院場上空迴蕩——


    同誌們,今天站在這裏,我的心情極其沉重!請大家看看麵前這堆出自大家之手的產品,這是產品嗎?是廢銅爛鐵,是工業垃圾!上任二十九天來,我常被幹部群眾圍堵,有人指著我鼻子說:你孫和平當了北機廠的廠長,就得去找錢給大家發工資。這話對不對呢?對!一個廠長如果連職工的工資都發不出來,還要你幹什麽?所以,我一上任就做了承諾:從我上崗開始,就絕不再欠大家一分錢的工資!


    人群中掌聲雷動,錢建國看著孫和平,也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孫和平繼續說:但是,直到昨夜我才發現,我可能要食言。為什麽會食言?因為昨夜海外出現大批退貨,二百多萬美元的退貨啊!資金出現了缺口!我很沮喪,也很憤怒!我和田野等同誌緊急研究,夜闖漢重集團主要領導同誌的家,求爹爹告奶奶,把錢找齊了,所以今天的工資上午沒發,下午肯定發!


    又是一片雷鳴般的掌聲。


    錢建國注意到,這時,孫和平的眼中卻閃現出淚光:同誌們,我有責任找錢,你們呢?有責任拿出好產品來!讓我能在市場上把錢找迴來!但今天的事實是,市場給了我一記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


    一雙雙眼睛看著孫和平,許多人的眼裏也流露出悲憤的情感。


    孫和平激動之下,脫口而出:同誌們,從今以後,大家不但是職工,還是股東啊!我們廠兩次集資,已發了八千八百萬股的內部職工股,下麵還要繼續增發股票,讓企業的利益和員工的利益相一致……


    這番話還沒說完,驚愕的議論聲頓起——


    怎麽還要集資?


    就是,一塊糖沒吃到嘴,刀子先下來了!


    讓新廠長發吧,反正我是沒錢買這破股票了……


    孫和平聽到了議論,不動聲色地改變了話題:增發股票的事今天不議。我想說的是,生產這種廢品,作為職工你就吃不上飯,就發不上工資!作為股東,你得賠掉褲衩,別指望誰還你股金!大家必須認識到,一個和過去完全不同的時代來臨了!質量,信譽,資本,是北機在這個時代取勝的保證!今天,就讓我們用行動和過去告別吧!


    說罷,孫和平從工作人員手上接過一把大鐵錘,走向廢品堆,高高掄起了鐵錘。鐵錘轟然落下,一片火星飛濺。生產這批發動機的三分廠彭廠長看不下去了,搶過鐵錘說:孫廠長,我自己來吧。又接著砸。三分廠的車間主任、班組長們依次接過鐵錘,輪流砸機器,他們顯然都為自己的產品羞愧。烈日當空,全廠幹部職工默默地注視著這場麵,每個人內心都有所觸動,老書記錢建國也覺得羞愧難言。


    多年以後,據在場者傳言,一幕奇景出現了——不知何故,就在砸廢品機器時,平地忽然卷起一陣大風,百年老槐樹枝幹劇烈搖晃,樹葉翻卷如波濤。上百隻烏鴉飛出綠蔭,盤旋鳴叫,如一片烏雲遮擋驕陽。俄頃,烏鴉哇哇遠去,從此老槐樹上再也不見它們的蹤影。


    有迷信的老工人迴憶,就是這群烏鴉入駐老槐樹,北機廠才一年不如一年的。他們中有的人還向孫和平求證:孫廠長,你小時候從樹上摔下來,那時老槐樹還沒有烏鴉吧?你是掏喜鵲窩的吧?那會兒咱北機多牛啊,不但是平州市,也是漢江省著名企業,食堂供應的免費菜湯,油水也比別家工廠多!現在烏鴉跑路了,北機廠要轉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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