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心妍在段人允的示意下離開了。


    精巧的迴廊,欄下種滿了翠葉交纏的蘭草,廊榭邊覆蓋著紫藤,四處搖曳著花影,都是花蔭。


    琤熙嗅聞到花香幽遠,眼前又站著她的意中人,明明很心動,但一想到待會要講的是多麽殺風景的事,她命令自己板起了俏臉。


    她無聊的希望他們可以在不融洽的氣氛中達成她「休夫」的協議,最好可以惹他生氣,或許他們會動起手來……這麽一來,她迴宮後就不會再想他了。


    當然,這隻是自欺欺人,畢竟洞房那晚他還不是打了她,而她還不是一直想著他,直到如今……


    她悵然地想,就算今天他們把對方打得半死,今生今世,她大概都不能忘記他了。


    「妳想跟我說什麽?」


    段人允專注的看著若有所思、滿眼感歎的她。


    他的眼神熱情,語氣溫存得不可思議,且帶著很大的鼓勵性質,鼓勵她將想說的話說出來。


    看他的樣子,是很急於要她成全他們吧!琤熙下巴微抬,斜瞅著他,不置可否地輕輕哼了一哼。


    「紀姑娘挺不錯的。」她言不由衷地說。


    他潦草的應了一聲,對這個開頭根本不感興趣,急於想聽她說別的,那些「別的」,那些應該要解開的誤會,才是他想聽的。


    她的下巴又抬高了一些些,雙手背在身後,一副高高在上,有度量的模樣。「既然你也同意她挺不錯的,想必你對她已經有了安排,本宮決定成全你。」


    劍眉蹙起,他的眼光在她臉上梭巡。


    「什麽意思?」


    她要成全他和心妍?


    成全他和心妍?


    琤熙迎視著他尖銳的目光。「意思就是,現在是履行我們協議的時候了。」


    聽到她願意成全他和紀心妍,他不是該高興嗎?為什麽反而皺起了眉頭?


    協議……他的心一沉,身子微微一震,僵了好半晌。


    「再說的清楚一點!」他粗嘎的命令。


    她不會是那個意思,她絕對不會是那個意思!


    「你明明就知道的啊。」琤熙揚了揚眉梢。「當初我們協議好了互不幹涉,你說,日後若本宮想離開丞相府時,告訴你一聲,你會想個不壞本宮名節的好理由讓本宮自由,而本宮說,日後若你另有喜歡的女子,隻需告訴本宮一聲,本宮會成全你。」


    「然後呢?」他的眉峰聚攏了,額上的青筋又隱隱浮現。


    該死的!


    難道她今天找他單獨談,是為了要他實現當初他所說的話?


    「你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子,就是紀心妍,而本宮也有了意中人,就是慕容雪平,現在本宮要成全你,你也成全本宮,我們好聚好散,留下一段佳話,但因為這段姻緣並非出於本宮的自願,所以由本宮休了你,男子漢大丈夫,毋需跟小女子計較,你應當沒意見吧……」


    聽她說的頭頭是道,他幾乎快發狂了。


    「去妳的好聚好散!」他的胸膛一陣起伏,他大步向前,狂怒的抓住了她的皓腕,聲聲責問:「我們何曾聚過?現在又為什麽要散?」


    琤熙被他霍然的逼近嚇傻了。


    他在生氣?


    他為什麽要生氣?


    是因為她說要休了他,所以他惱羞成怒了嗎?


    「說話啊!妳為什麽不說話?」他狠狠的瞪視著她,握住她手腕的大掌,益發不留情地收緊。


    「妳究竟有沒廉恥之心?妳身為將軍夫人,身為我的妻子,居然敢在我麵前承認有別的男人,妳將本將軍置於何地?妳將丞相府的麵子置於何地?!妳真的是一個公主嗎?我很懷疑妳的教養在哪裏!」


    他渾身怒氣的責問著她,語氣急促而高亢,但眼底卻掠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難道她已經不愛他了嗎?


    難道為時已晚,她真的已經愛上慕容雪平了?


    不!


    他絕不接受這事。


    「放手!」琤熙拚命掙脫,氣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她重重的唿吸著,心裏的怒氣不亞於他。


    又是麵子!


    她就知道他絕不會為了她要離去而生氣,而是為了麵子掛下住而生氣。


    不過他做得好,做得非常之好,這麽一來,她可以走得更加沒有留戀……


    「無話可說了是嗎?」他嚴厲的抨擊她,眼神進射出殺氣騰騰的怒光。「紀心妍確實比妳好,也確實比妳適合做將軍夫人,至少她不會像妳這般水性楊花--」


    「住口!」


    她氣得渾身打顫,揚起手,想給他一巴掌,手卻被他牢牢的抓住。


    他的俊臉陰沉,眼神冒火的、兇暴的瞪著她。


    「妳休想打我!」


    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年少氣盛的他,從沒被人這麽踩在腳底!


    不必解釋,也不必澄清,因為她已經別有所愛,再說什麽都是自取其辱,他有他的自尊,他不會要施舍來的愛情!


    他漸漸冷靜了,俊挺的麵孔透出一股決絕。


    「要離開相府,如果這是妳想要的,本將軍成全妳。」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但說得清楚。「不過妳別想休了本將軍,我會休了妳!」


    她立刻甩開他的手,昂起下巴,恨極的說:「好,本宮等你的休書。」


    她撇開眼,一掉頭,飛奔而去。


    他恨恨的搥了一下廊榭,紫藤花應聲紛紛墜落。


    他的愛情,已經凋零。


    紀心妍坐立難安的在房裏等待消息,還不到一個時辰,她卻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


    不知道他們談得怎麽樣了?


    都談了些什麽?


    「心妍姑娘!」佩吟氣喘籲籲地奔迴來,滿臉喜色。


    看到貼身丫鬟喜形於色的模樣,紀心妍的心一寬。「是不是有好消息?」


    「沒錯,是好消息!」佩吟急忙向主子報告,「奴婢托小梅偷聽,她說少爺要休了少夫人!」


    等她一直盡心盡力服侍的?姑娘當了少夫人,她也可以仆憑主貴,享受被人巴結的好日子了。


    紀心妍心跳加快了。「是真的嗎?」


    「錯不了!」佩吟口沫橫飛的講述,好像她親眼見到一般。「小梅說少爺和少夫人吵得很兇,少夫人還想打少爺,隻是沒打到,反被少爺兇了迴去,然後少爺說要休了她,她氣衝衝的走了!小梅還說,少爺誇獎姑娘妳比少夫人好,說姑娘妳比少夫人有資格當將軍夫人。」


    她聽著,忐忑不安的心落了地。


    他們什麽誤會也沒解開,反而還翻臉了。


    她當將軍夫人,像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心妍姑娘--」婢女秀秀來報,「管馬廄的那個周肇興要找您。」


    紀心妍微微一愣,有點不自然。


    「他有沒有說,找我什麽事?」


    「沒有。」秀秀搖了搖頭。「可是他抱了小娃娃來,小娃娃哭個不停,父女倆就在您廂房外門口。」


    小星子在哭?


    「我去看看!」她也說不出自己為什麽這麽緊張,急急奔了出去,連將軍夫人寶座這檔子事也暫時被她擱在一旁。


    門外,周肇興抱著啼哭不停的小星子。


    小星子小小的麵孔哭成了紫紅色,淚水汪汪的噴,像被嚇到了一般。


    周肇興黝黑的麵孔看不出表情,雙唇抿得緊緊的,一見到她,他節拍緩慢地把小星子遞向她。


    「她要找妳。」


    「怎麽讓她哭成這樣?」


    她語帶責備的看了周肇興一眼,連忙把小星子接過,輕輕摟在懷裏哄著、拍著。


    不一會兒,小家夥就不哭了,還衝著她一笑,彎瞇瞇的眼,紅嘟嘟的小嘴,真是可愛極了。


    看到小星子笑,她也跟著笑了,一邊好心情地逗著她說話。


    「妳這個小磨人精,剛剛為什麽哭得這麽兇呢?妳爹待妳不好嗎?還是妳爹偷偷打妳了?告訴姨姨,姨姨替妳出氣……」


    她淺笑著,一抬眼,不偏不倚,恰恰好與周肇興湛黑深邃的眸光對上。


    後者正若有所思,見她忽然抬眼,他略略一怔,不自然的扯了扯嘴角,視線別開了,落在女兒身上。


    紀心妍馬上跟著垂下長睫,眸光矯情的落在小星子身上,一顆心卻跳得飛快。


    說也奇怪,自從小星子出生那天,她第一個抱了她之後,她們就結下了不解之緣。


    小星子發脾氣的時候,誰都不認,隻認她,隻要她一抱一哄,她就沒事,履試不爽。


    因此,常在拿女兒沒辦法的時候,周肇興會抱來求助於她。


    而她呢,也因為有雙大眼睛的小星子實在太討人喜歡了,她每每哄停她哭之後,就情不自禁的留下她過夜,兩人培養了深厚的感情,這份感情,說像母女之情也不為過。


    而為了答謝她經常照顧小星子,不擅言詞也不會說感謝的周肇興有時會默默拿些比較特別的點心交給佩吟,雖然他還是沒有說什麽,但盡在不言中,她知道他是在表達他的謝意。


    有時夜裏,她沒有想起她的意中人段人允,也沒有想起總是用一雙沉斂眸子盯著她瞧的慕容雪平,而是想起周肇興黝黑的麵孔。


    她不承認自己有點在意周肇興,她隻承認自己真的很喜歡小星子,如果要她做小星子的娘,她願意……


    「我還要迴去喂馬,小星子留在妳這裏。」


    從頭到尾,他都沒稱唿過她,彷佛她是個沒有名宇的人。


    「……好。」


    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默契從何而來,但反正他們就是有默契了。


    照例沒個謝字,他轉身就要走了。


    「那個--」她又發神經的急急喚住了他,「昨天的桂花糕很好吃!」


    那是他拿來的。


    她不是喜歡他,真的不是喜歡!


    她隻是要證明,她很有吸引力,不但段人允為了她要休妻,慕容雪平也被她所吸引,而周肇興這麽平凡的男人當然同樣要臣服在她腳下。


    他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我再買過來。」


    說完,他走了。


    枝葉茂密的梧桐樹下,抱著小星子,她雙頰酡紅的凝視著他寬厚高大的背影朝馬廄的方向走遠。


    她不懂,為什麽每次見到這個平凡再不過的男人,她都會有微妙的喜悅。


    她不懂,他既沒有權又沒有勢,隻是個管馬廄的,喪妻,還帶著一個年幼的女兒,這樣的他怎麽會引起她的注意?


    她真的不懂……


    不過,她要自己實際點。


    她唯一的親人她大哥已經離開她了,感情不能當飯吃,唯有當上段家的少夫人,她後半生才會衣食無虞,也不必再有寄人籬下的不安定感。


    而那一點點情感上的遺憾,相信日後的榮華富貴會向她證明,她此時的抉擇是對的。


    琤熙等著那張休書。


    但幾天了,段人允卻都毫無動作。


    她還以為盛怒下的他會立刻休了她呢,雖然他沒馬上行動,但她也不會自作多情的解釋成他對她有所留戀,因為,她對他也已經沒有留戀了。


    他們是夫妻,卻下曾花前月下,不曾你儂我儂。


    除了仇視對方,他們在彼此的心裏到底算什麽?


    說她水性楊花,他真的……很可惡。


    是他,明明是他辜負了她一片純真的熱情,明明是他瞎了眼認錯人,害她傷心,痛苦,是他移情別戀,愛上了紀心妍。


    濫情的是他才對,他有什麽資格說她水性楊花?


    等休書一到她手中,她就會立刻離開相府,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到時若她皇兄要將她嫁去蠻夷,她也不會有意見,她情願客死異鄉,也不願再見到段人允那張令她又愛又恨的臉。


    「公主……」小青語帶嬌羞的喚她。


    「本宮沒事,別擔心了。」她實在有點感動,長久以來,小青總是那麽關心她這個主子的情緒。


    「不是啦。」小青羞不可抑地說:「宇哥哥他向奴婢求親了。」


    琤熙幹瞪眼的蹙起了眉。


    這是什麽道理?


    連愣頭愣腦的小青都有人喜歡,她這個堂堂的公主卻被晾在一邊?


    她哼了哼。「妳答應了?」


    小青嬌羞的點了點頭。「嗯!」


    「不準嫁!」琤熙忽然語出驚人。


    「公主!」小青被嚇到的愣住了。「您、您說什麽?」


    「本宮說妳不許嫁。」琤熙冷眼一睞驚慌失措的小青。「本宮要迴皇宮去了,妳要一直陪著本宮,在本宮身旁伺候著,寸步也不許離開本宮。」


    小青哭喪著臉。「可是,您不是說,要讓奴婢風風光光的出嫁嗎?」


    「本宮現在改變主意了。」琤熙淡淡說道:「本宮快被休了,日後咱們主仆兩人安安份份的待在宮中,長伴木魚青燈。」


    「不要啦,公主……」小青小臉皺成一團,替自己,也替主子往後的幸福求情。


    不能因為一棵樹就不要整座森林啊!


    「由不得妳說不要。」主子一臉的不容置啄。


    小青無措的絞著手。「可是……奴婢還小,奴婢不想這麽早就長伴木魚青燈……」


    琤熙嘴角微揚,邪惡的笑了笑。「不然,還有個方法。」


    小青心驚肉跳的看著主子。「什麽、什麽方法?」


    琤熙的笑容擴大了。「本宮也下嫁給殷震宇,咱們主仆兩人共事一夫,姊妹相稱,妳說這樣好不好啊?」


    「啊?」小青又嚇到了。


    能夠跟公主姊妹相稱,是她的榮幸啦,可是她的宇哥未必願意啊。


    琤熙笑了。


    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公主……」霎時間,小青明白了,眼神也從驚嚇轉為同情。


    唉……


    她的主子就是這樣,每當心裏越悲傷的時候,表麵上就顯得越開朗。


    猶記得在先皇駕崩時,她明明難過得要命,還連續在宮殿裏跳了三天三夜的舞,直問她和宮女們她跳得好不好看?


    所以現在,她心裏鐵定是很難過。


    「本宮餓了。」琤熙笑著擦掉眼淚,興衝衝的拉起猶自怔忡的小青。「我們出去逛逛,想買什麽告訴本宮,本宮全買給妳,就當是本宮給妳的嫁妝吧!」


    小青無言的看著主子。


    強顏歡笑是件很累的事,等到撐不住時,就會倒下來。


    「哇,妳也太貪心了吧!」琤熙捏了捏小青愁苦苦的臉蛋,笑嘻嘻地道:「本宮都已經說了,什麽都買給妳,妳起碼也該笑一個給本宮看吧?」


    為了討主子開心,小青硬是擠出一個笑容,不過挺難看的。


    「很好!」琤熙一副滿意的樣子,含笑點頭。「結發是夫妻,恩愛兩不疑,本宮預祝你們白頭偕老,小兩口子一條心,日子過得賽黃金!」


    說得真好,說得真溜。


    不做公主,不做將軍夫人,她可以去做媒人了。


    不過,一個被休的媒人,沒說服力吧?


    她要被休了,而小青要嫁人了,她們主仆兩人難道不能同時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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