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擔心新主怪罪聶府,你可以殺了我替聶家立功,我成全你。就當我還你利用你的情分,」他緩緩的放開她,轉而拔出她的劍,直抵著自己的頸子,「給我一劍,我無怨言。」


    他的聲音不大,卻如沉鍾,重擊人心。


    聶隱娘從他眼中的光芒知道,他比她自己更肯定她不會對他動手。她退了一步,「我師父曾說過,若我走上這條路就不能動心,不然可能死無葬身之地。我原以為言過其實,但今日才知,師父或許早就看到今日……我氣你,但我沒想過殺你,是利用也好……從此兩不相欠。你走吧。」


    「不走,」他捂著自己胸口,「除非你跟我走。」


    「你已經殺了田緒,魏博暫時不會出兵陳許,你快點迴陳州看看情況,我之於你已無用處。」


    「有無用處是我說了算。」


    她想起他現在的處境,頓時明白了,「你要我護你迴陳許,除去你的敵人嗎?」


    他捂著胸口,用銳利的眼神看著她。


    她不驚不懼的看著他,滿臉的怒火,「田緒已死!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威脅我,就算是你也一樣。」


    她強迫自己不再看他,拉開了房門,就見蘇碩焦急的在門外打轉。「把你家大人帶走。」


    若是可以,蘇碩早就把人帶走。他遲疑的看著聶隱娘,看到劉昌裔搖搖晃晃的身子,立刻上前,「大人,你怎麽了?」


    見情況不對,蘇碩衝過去,連忙抱住了閉上雙眼,暈了過去的劉昌裔。


    看著他倒下,聶隱娘的冷漠退去,立刻衝過來。方才她並不是真想要傷他,隻是一時氣急攻心……


    夜已深,聶鋒迴府已過子時,但他依然派人叫來聶隱娘。


    他閉著眼靠著椅背假寐著,直到聽到門外小廝推門的聲音,他才睜開眼,看著已換下一身紅衣,又如以往一身黑衣的聶隱娘,問道:「他人如何?」


    聶隱娘低垂著眼,知道他問的是劉昌裔,低喃的語氣有一絲難掩的關懷,「受了傷,身子虛弱了些。調養些時間便好。」


    聶鋒歎了口氣,口氣沉重,「郡王已死,但此事暫不可聲張,所以管好你夫君的那張嘴,不許他四處張揚。」


    聶隱娘直直的看著自己的父親,知道田緒遇刺身亡的事還沒查出頭緒,但很難保證最後不會查到劉昌裔的頭上。


    「為何要瞞著郡王死訊?」


    「郡王沒有嫡子,死得突然,嘉誠公主正在從長安趕迴魏城的路上,」切得等公主迴來再行處置。至於你……」聶鋒的話聲隱去。


    她的眼神一斂,察覺父親的眼神定在自己身上,她一動不動的等待著,等他再次開口,要她助他效忠新主,讓她這些年的殺戮再來一次輪迴。


    「帶著你的夫君離開魏城。」


    聶隱娘平靜的眸光有了情緒,她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父親。


    聶鋒將她的驚訝看在眼裏,嘴角不由得自嘲一揚,「不論新主是誰,郡王宴席上點頭答應讓你盡孝去守墳一年。你就去吧,或許三年過去,我們父女倆都可以不用再受製於人,自在舒心的過幾年太平日子。」


    聶鋒的話令聶隱娘心中微微一動。


    聶鋒沉重的歎了口氣,他受郡王所製,隻怕一個不好就是聶府數十條人命陪葬,但隨著時間過去,群雄割據,窮兵黷武,田家換了一個又一個新主,卻不見一個有扶危定亂胸襟的主上,反而個個都奢靡享樂,殘暴成性。田緒死了,他心中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慶幸,隻是不論新主是誰,田家的氣數也快到頭了。


    身為田家部曲家臣,他明白覆巢之下無完卵,田家一亡,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還另說,其他人也就罷了,但這個拿命替他守著聶家的女兒,做的已經夠了!


    「雖說你夫君現在有傷,不宜奔波,但怕你現在不走,將來沒走的機會,我自知不是個好父親,但這些年你來為聶家所做的,爹都看在眼裏。」聶鋒疲累的輕按著頭,「你既已選擇了個平凡的夫君,就平靜的過日子吧。」


    平靜的日子……她想要過這樣的生活,隻是平凡的夫君——劉昌裔並不甘於平凡。


    聶隱娘用陌生的眼神看著聶鋒,從未想過會從他身上再得到一絲所謂的父女之情,但今日他的放手,讓她極力想平靜下來的心緒更加波動。


    「走吧!」他對她揮了揮手。


    聶隱娘不言不語,雙膝緩緩的跪下,彎下腰,額頭碰地行了大禮。


    今日一別,或許就是永別,既已選擇,她此生隻怕不會有機會再迴魏博。


    一輛馬車,簡單的幾件行囊,聶隱娘親自駕車,載著劉昌裔和蘇碩離開了魏城。


    聶隱娘顧著趕路,也沒歇息,直到出了魏城數十裏,夕陽西下,這才緩了下來。


    迴首望著來時路,這麽遠的距離,縱使查到了什麽,應該也追不上他們了。


    察覺馬車停下,蘇碩這才拉開布幔,笑開了一張臉,「還以為妹子都不知累的。」


    聶隱娘對他微微一笑,轉身看著臥在車上的劉昌裔,他的身子因為受傷一直發著低熱。


    「他可好?」


    蘇碩點了點頭,再遲鈍也看出聶隱娘與劉昌裔兩人有不愉快。


    「大人醒了幾次,喝了點水,又睡了。沒多說什麽,但是身子沒再發燙,應該無礙。」


    聶隱娘聽了,心稍安了下來。「我急著趕路,錯過了旅店,今晚可能得委屈大哥在荒野住上一宿。」


    「說這什麽話,我又不是什麽嬌滴滴的大姑娘,若說委屈,你一個姑娘家才是委屈。」


    蘇碩跳下馬車,伸了個懶腰,「你看一下大人,我先起個火,然後四處轉轉,看看有沒有什麽好吃。」


    聶隱娘原想拒絕,但想了一會兒,還是沒阻止他。


    把劍放到一旁,她進了馬車,躺臥著的劉昌裔讓本來就不大的空間顯得更小,也委屈了蘇碩一個大個兒縮在這裏照顧他,不過以蘇碩的死忠,他是不會有半句怨言的。她擰了條帕子,輕拭他的臉。


    他的臉色已經好轉,看來真的無礙了。她的手輕撫過他的眉眼,最後輕輕在他的額頭印上一吻。


    從前以為若不再牽掛聶家,她便可以自由自在,歸隱山林,從此清風明月,平靜過一生……她嘴角一揚,現在才知腦中勾勒的平靜美好全是自欺欺人。


    她知道自己最終會跟他迴陳許,替他奪來權勢。他想要就幫他,是她一開始心軟,現在又無法割舍,隻能接受結果。最難的不過就是抉擇,一旦決定了,猶豫都是多餘。


    聽到外頭有聲響,她替他蓋好被子,下了馬車。


    蘇碩已經升好火,還從附近的河裏捉了幾條魚,空氣很快飄著香味。


    蘇碩拿著樹枝插著魚,看到她才想起來,「我都忘了你吃素。等會兒大哥去給你找看看有什麽野果沒有。」


    「大哥別忙了。」聶隱娘謝過了他的好意,「有幹糧,填個肚子就好。」


    蘇碩聳聳肩,也不勉強。這荒郊野外的,凡事隻能將就。


    看著燃燒的火苗,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聶隱娘輕輕的開了口,「大哥。」


    「嗯?」蘇碩翻著手中的魚,瞄了她一眼。


    「他身上的傷……是你做的?」


    蘇碩沒料到她會突然問這個,他們根本就沒有機會談到郡王府的那一夜,他不太自在的動了動身子,「這點事你問我做啥?自己去問大人,大人說什麽便是什麽。」


    聶隱娘無奈的看著蘇碩。


    蘇碩避開了她的眼,但又被她瞧得心虛,隻能歎口氣,老實說:「大人早就跟我說好當時上郡王府可能麵臨的所有情況。那個當口,我隻能砍大人一刀,才不會被人懷疑。妹子……天地良心,我刀子劃下的位置是大人交代,沒出錯半分。」


    看著蘇碩一臉焦急的解釋,聶隱娘好氣又好笑,傻大個兒還以為她要怪罪他傷了劉昌裔。她搖了搖頭,果然一切都是計劃——劉昌裔心狠,狠到可以拿自己的命當賭注,隻為了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瘋子!真的是瘋了!跟一個不顧一切的瘋子,她還能去爭什麽輸贏,一開始就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妹子——」


    「沒事。」聶隱娘眨了眨眼中的水霧,對他一笑。


    蘇碩再憨直,也瞧出了點不對勁,張口正要多問幾句,卻因為看到馬車有了動靜而從地上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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