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京城已經兩個多月,暫住在南亭的親戚崔家,鮑十一娘一直托人傳口信,說有個鄭姓故人求見,我一來沒聽過鮑十一娘,二來也不認識姓鄭的人,故一直沒理睬,直到今日下午與幾個朋友在崇敬寺賞牡丹,不知道你那鮑姑姑哪裏聽來風聲,居然親自到牡丹棚下等我,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我隻好隨她走一趟,心想把誤會解釋清楚,省得日後耽誤。」


    李益這話全是真的,但卻不盡詳實。


    他出身富貴,年少有名,以十四歲的稚齡便成了京生,是大黎朝上下百年,最年少的京生。


    大黎朝的讀書科考人,大抵沒人不知道李十郎的名字。


    家境富裕,未婚加之人品俊秀,才剛入京,就有兩個大學士請他到府一敘,擺明了就算他拔萃科沒能入主考的眼,官也是當定了,如此前程似錦,這「故人」自然多得不行,自從他入住南亭院子,每日都有投帖,那關係都是遠到不行的,連他從家中帶出來的精明老管家,都得想好久才想出到底是誰,有些關係甚至遠到爺爺輩留下來的姨娘的弟弟的女婿……


    李益最煩這些事情,他是來考試的,又不是來走親戚,故一律不管。


    京城比雲州好玩得多,民風又開放,他這兩個月都在遊山玩水,看自己想看的風景,交自己想交的朋友。


    今日中午,見天氣放晴,於是約了表哥崔允明到外頭新開的客棧吃飯,兩人才剛坐下,臨間突然傳出喧嘩聲,幾個大男人,都在罵一個叫做霍小玉的賤人,母親下賤,女兒也下賤,越罵越難聽。


    但李益聽著,卻覺得挺有趣的,等那群人走了之後,問起霍家怎麽迴事,崔允明自小住在京城,霍家的事情自然清楚,見表弟有興致,啪啦啪啦倒出一大堆,包括嫁妝之事—— 嫁到平家的霍大小姐忍不住,跟幾個姊妹講了,這幾個姊妹,又跟另外幾個姊妹講了,崔大太太就在這第二圈的姊妹裏。


    李益聽聞霍小玉大談家族醜事,逼得大哥把嫁妝還給自己,忍不住大笑,「這姑娘挺有趣。」


    那群罵罵咧咧的,大抵是她的兄弟,甚至可能是侄子輩,見到手的鴨子飛了,不去想那鴨子本來就不是自己的,還覺得主人可惡。


    京城跟雲州大不同,隻有這點一樣,不要臉的人挺多。


    話說迴來,李益倒是想起那些信箋裏,有個人說是替「霍家鄭氏」來求的,正想迴頭再找人問問,沒想到不用等到迴頭,下午在崇敬寺,一個中年女子見他就哭,自稱鮑十一娘,姊姊鄭氏病重,實在想見他—— 而他是想見霍小玉,這才隨著鮑十一娘來。


    親眼所見後,發現霍小玉果然沒有辜負那群沒用家夥口中的「賤女人」三字,容姿出眾,端麗大器,眼神堅毅,加上以她十幾歲的年紀,居然能逼得四十歲的大哥吃癟,可見腦子也聰明。


    聰明好,他喜歡聰明的女子。


    對不爭氣的世家子弟來說,家裏出了這樣厲害的女兒,真的該死。


    看她眼神,似乎早知道自己是誰,但那恭喜淡淡的,笑容也淡淡的,沒討好,沒拉交情,老實說,還挺新鮮。


    「竟然是我娘找李少爺,卻不知道鄭家同李少爺怎會有關係?」


    「這事我不好說,請姑娘親自問母親吧。」


    霍小玉聞言,便也沒在這問題上深究,重新換過茶葉,「李少爺兩個月前就來京城,雲州距離此地千裏,至少得行上一個月,如此算來,李少爺是在大雪時節出發,積雪難行,怎不等到春暖花開再走?」


    春暖花開再走,如前一世一樣,會在夏天到達。


    若是一切照舊,她有自信能躲過那劫,但既然連相遇時節都不同,她實在不知道後麵還會有什麽在等著她。


    「原本打算清明過後才走,但剛好有人約我同行,貪圖有伴,這便提早了。」


    「李少爺提早出發,夫人肯定舍不得了。」成婚就好了,成婚就好了,希望他這時已經娶了盧家表妹。


    「我尚未成婚。」


    「那,肯定也有姑娘等著少爺衣錦還鄉。」還沒娶親沒關係,跟盧家表妹訂親也是可以。


    「我也尚未訂親。」


    好吧,總之,自己留意就行。


    既然知道此人不能信,總不可能還笨第二次。


    眼見李益的神情已經開始打量,霍小玉定了定神,不討論婚事了,開始跟他討論其他。


    古詩,策論,最近幾年有名的文章,乃至天下大事她都能說,但知道他愛聽,所以不想講,怕又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最討厭遊記,土方誌,各州甚至是鄰國的異人軼事,覺得那些東西難登大雅之堂,真正的文人雅士,可不會去提「南磷國有個能舉起三百斤鐵石的大力士」,「西瑤國的皇後出身時滿室異香」這種話題,所以霍小玉把話題都放在這上頭。


    和州有座鴛鴦湖,夏日長滿荷花,但水又清可見底,南磷國的貢豬據說山泉山菜喂養,春州的赭石雖然出名,但好石難得,聽說方大人弟弟的絲湖莊跟汪大人堂兄的錦繡閣,兩邊搶一塊難得的赭石,鬧到皇後娘娘那裏去了。


    以前自己縱論天下,論得李益對她刮目相看,十分傾心,現在她便說這些端不上台麵的東西,讓他倒胃口,她不招惹他,他又覺得她粗俗,那就兩相安了,他高中後娶他的盧姓表妹去,她繼續在京城過她的日子。


    那混蛋果然聽得表情怪異,不多時,鮑十一娘出來,「讓李少爺久等了,我們這就走吧。」


    轉身又跟霍小玉說:「夜涼了,早些睡。」


    這兩句話雖然簡單,但卻十分真誠,她點點頭,「鮑姑姑迴家後也早些歇息。」


    古寺巷窄,李益的馬車進不來,鮑十一娘自然也是把自己的車子停在巷外。


    此刻兩人一前一後朝巷口走去,鮑十一娘笑說:「小玉也是能說詩論文的,大抵是知道公子才學驚人,心裏有了約束,這才盡說一些閑談,她平常是很少提這些的。」


    鮑十一娘其實隻在鄭氏的房間待了一會便出來,因為有心讓李益與霍小玉獨處,於是一直站在遊廊轉角處等。


    心想,小玉既然有母親的美貌,又有霍大人的聰慧,肯定能抓住他的心—— 嫁妝拿到了,年紀也不小,女人還是該找個歸宿,對方有才有貌,若他能收了這孩子,那小玉肯定能享福。


    鮑十一娘等的是男子吟詩稱讚女子,女子送男子手帕這等風流事情,卻沒想到小玉不提詩句文章,不提天下民生,僅說一些茶館話題,連搶赭石這種後宅醜事都拿出來,趕緊出現打斷。


    「我這侄女是溫柔過頭,怕是公子連年讀書疲累,所以不提功課,講些笑談,好讓公子舒舒心,公子可別覺得她說話粗俗,被冒犯了。」


    「不會,我覺得挺好。」李益語氣頗為輕鬆,「要論詩論文,有的是地方,既然是閑走,就不想聽那些,她說那些異人軼事還不錯,聽著有趣,聲音也好聽,不瞞你說,跟我說話不發抖的年輕女子,目前為止隻有她一個。」


    「哎,是嗎?」鮑十一娘笑顏逐開,「李公子的見識果然跟我這婦人不一樣,倒是我多想了。」


    男人聞言,微微一笑,


    那當然,他見過的事情可多著了,哪裏是她能比的。


    不過話說迴來,這個霍小玉還挺不錯的。


    李益,是李益,也非李益。


    他原是仙界的生肖猴仙,日子過得挺美,沒想到玉帝要重新排過生肖輪,而且這次不是個人賽,是團體賽,讓他們得找隊友。


    玉帝讓他們進仙書中找人,事關先後排名,排名就是麵子,誰也不想馬虎,為了公平,大家都同意進同一類型的書,但要進哪類書,卻是各有意見,吵了幾日,終於決定了,一起進「古代傳奇故事」中找隊友。


    他原本選擇進入排列第五十九本的《蘇軾傳》,以成人真身與蘇小妹認識,他喜歡蘇小妹的聰明,蘇小妹也肯定會喜歡聰明的他,兩人攜手過完人間,接著迴天庭,豈不美哉。


    哪知這一區竟是「偽傳奇故事」區,第五十九本書根本不是《蘇軾傳》,而是偽《霍小玉傳》……


    他一睜眼,就是個嬰兒,一堆人逗弄著他,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十郎」,「十郎」,一聲又一聲。


    雖然一開始發現自己鑽錯書,有些驚訝,但隨即便接受了,這肯定是那些仙人的惡作劇。


    現在的他是李益,是雲州洛縣李家的長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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