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司馬紹久居宮內,學的東西不少,卻少有明白民間之事。

    “以前長安有個泉大廚,做的菜極好吃。後來他消失了,那個酒家也就敗了。”

    “這與王敦生病有何關”

    “民間素知泉大廚手藝好,他沒了,店就沒有了,跟著他的一幫人也都沒有了。那王敦得確門生眾多,提拔的人又多是王氏家族的姻親或是交好之人。但若他沒了呢?”

    “沒了……”司馬紹愣了愣,沉默一會才道,“那些人如何會信,王敦又不會一夜暴斃……難道臨海的意思是……”

    司馬紹未說完,看到司馬清的目光停留在龍案上的玉璽久久未動,半晌她卻突兀的說一句,“人死不能複生。皇上如此,人人都是如此。”

    司馬紹沉思了片刻,會意,遂點了點頭:“此事非同小可,且需要多方配合,雖能拖得各地興兵的人馬一時,卻拖不過一個月,到時他們若反應過來,後果也許不受我們控製。”

    “皇上說的是,要把假的說成真的,在事前的確不能走漏半點風聲。

    要不然,皇上的聖旨未到,王敦那裏就收到宮裏傳出的秘信了。”

    殿中人影閃過,太子妃慢慢踱來,她在暗處聽了許久,心中已有了主意。

    “文君?”

    文君,是太子妃的閨名,司馬紹極少在人前這樣喚她。皇上登基後,沒有立即冊封她,故而宮人們都稱她為娘娘。

    司馬清也知太子妃此時名份未定,內心雖有怨言,卻不敢多問,隻能在皇上麵前盡力表現賢良與忠誠。

    太子妃跪倒在司馬紹的跟前:“令出王氏的時代結束了。皇上,以後您說黑就是黑,哪怕正是太陽當頭照。您想點哪個做大將軍,誰就能領兵殺敵。”

    司馬紹對太子妃素不親近,此時已到國家危亡時,她卻挺身而出,處處為他奔走,心中有些欠疚,平日裏對她太淡了。

    “娘娘說得對,夫妻齊心,有何事辦不成呢?”司馬清刻意說了一句,“庚參將還在雪地裏給先皇抬棺呢……他可是皇上的伴讀。”

    司馬紹頷首道:“封庚參將散騎將軍,即刻到昭明宮來見朕。”

    司馬清停一停,“皇上有事,臨海退下了。”

    太子妃見狀,不敢停留,也跟著一起準備退下。

    司馬紹招了招手:“臨海公主留下。”

    司馬清迴首,卻見司馬紹命人取了一條狐皮過來,送到眼前。

    “這是遼北的紅狐,隻此一件難得的很,這裏冬日濕寒,公主拿著保暖用。”

    司馬清眉心微蹙,方才太子妃在,脖上隻圍了一條厚絨織物,這樣漂亮華貴的皮毛貢品,隻有後妃才配享用的。

    “我還好,謝皇上了。如今宮中事多,能對皇上忠心耿耿的當屬太子妃和太子妃的家人。

    臨海孤身在這宮裏,什麽都不缺,每月初一十五,娘娘的賞賜從未斷過,都是選宮裏最好的給了我。

    這紅狐披風,僅此一件,當屬母儀天下之人。”

    司馬紹眼神微妙,而此時側殿內一名女子正捧著一壺熱茶過來。

    司馬清遠遠瞧著,那不正是王敦的侄女,近來寵冠後宮的王昭容。

    “妾聽聞皇上近日胃口不佳,特烹製了這開胃茶。”

    司馬紹帶笑的接過茶杯,握在手中。

    王昭容目光落在紅狐披風上,伸手摸過上麵豐瑩的毛,神色不屑的道:“皇上,這可是遼北送的貢品?”

    “是。”

    “唉,不及 西北黑狐的皮毛厚實。”

    “黑狐,你哪裏得來的?”

    “呃……”正得意的王昭容遲疑了一會,見司馬紹麵色陰沉,眼中寒光閃閃,忙跪下道,“是……是上月娘家人送進宮裏給妾身的。”

    司馬紹冷眼道:“你娘家送的,比宮裏的還好。”

    王昭容慌得跪下道:“是哥哥們送的。”

    “真的。”

    “戍邊時,在巡防時偶爾狩獵得此物,後來送給家裏的老人,他們年紀大說是用不著,壓在箱底又被蟲蛀了,所以就轉送……”

    “隻是這樣……”司馬紹的神稍安了些,沒似之前那般生氣。

    “王昭容,西北的黑狐,極為難見,這披風少說用了十隻狐皮所製。”司馬清故作疑惑狀的道,“你哥哥們不過到任數月,且北土失陷於亂軍,何來這些個東西。”

    王昭容大氣不敢出,嘴上卻強詞道:“公主不知哪裏聽來這些,狐皮而已,你計較這麽多做什麽?你又沒有見過狐皮怎麽做的,狐狸長什麽樣。

    司馬清眼波流動,掃了一眼一旁的司馬紹,見他握著茶杯的手骨結發白,隱隱的怒氣全係在五指拿捏間。

    她輕歎:“王昭容可能不知,臨海自小便在溫姓商戶家中為奴,他們家經營布匹、衣物、與胡商易貨。這皮毛如何做的我不知,但一件披風,抵十戶農家的一年口糧,少說五年方得一件。你家的哥哥幾月得一件,是養了一群狐,待到長大了,宰了後做成了這麽一件披風嗎?”

    “就算不是他們打,那是地方官員送的,也是常有的事。”

    “西北苦寒,城池一月可在敵軍與晉軍將士的手中數易幾次。

    如此戰亂的地方,早就沒有人,送禮人隻怕不是自己人吧。”

    聞言,王昭容嘴唇發白,半晌不敢再語。

    太監抄撿了王昭容的寢宮,告之狐皮襯料的裏子上烙有貢品字樣。

    司馬清心道,那一輛貢品裏的私貨,難道就是這件披風。

    等到王昭容的私藏的物品被一一清理出來,司馬清發現地上赫然多了幾片白色的花瓣。

    撿起聞了聞,有股梅花的淡雅清香。

    這是王導府上的梅花,司馬清心中一凜,想到王昭容也是王導的侄女,如此算計自己家人,他這是明哲保身,還是大公無私呢?

    沒有王導的暗示,太監搜宮時,怎麽會如此賣力,一下子搜出這些,假借王昭容兄弟的名義,私下送到了王昭容的手裏的東西。

    果然,王導出手狠辣。

    一舉就將王敦安插在宮內的眼線,借皇上的手給清除了,他還落得不插手後宮之事的好名聲。

    看來,那天踢倒的不僅僅是王府的大門,而是逼他正視一直不肯直麵的困局。

    “貢品私扣,還拿來炫耀。”司馬紹大怒,手中熱茶潑向了眼前的王昭容,褐色的水撲麵而去,一張玉粉的臉被澆得狼狽不已。

    “皇上,隻是一件披風,天寒地凍的,臣妾也是為了給皇子保暖用的。這不是幾日前去給皇爺爺守靈,夜裏寒冷,孩子就凍著了。”王昭容抬出皇子司馬衍。

    “衍兒?”

    “正是。”

    “……”

    司馬紹有些不忍。

    司馬清在旁道:“王昭容為了孩子,倒也是慈母之心。隻是孩子已長大到三歲,身體定是強壯過在太子妃身邊的時候,也不知道太子妃當初帶著孩子時,是不是也曾讓衍兒大冬天的又是發熱又是咳嗽的。”

    司馬紹眉頭緊了緊,不過幾日孩子就病了,在太子妃手上時,從未聽說過發熱之症。

    王昭容被禁足的消息,在宮裏傳得很快。

    玉華殿裏的太子妃,正拿著針線縫補著一件孩子童過冬的冬衣。

    聽到宮婢來報,臨海公主來了,忙將剛穿好線的針放下,起身相迎。

    兩人相見,司馬清未有開口,隻側了側身,身後小琪捧著托盤上來,上麵赫然放著一件紅狐披風。

    太子妃愣了愣,馬上會意,讓宮人盡數退下。

    “公主這是何意?”

    “皇上說娘娘這些年一直盡心心力不計迴報,歲未寒冬將到,別凍壞了。”

    太子妃長長舒了口氣,道:“皇上近年從不入我宮門,這還是頭一次讓人送東西過來。”

    司馬清手撫皮毛,明明很暖,心裏卻隻有隱隱的寒意。

    若不是皇上駕崩,王敦造反,新皇初登大位,急需忠心之人禦敵,隻怕不會想到深宮寂寞裏的太子妃。

    她不由心裏狠狠揪成一團,右臂上的皮膚因冬日陰寒,皴裂發紅痛癢難當,女子終究是心軟的。

    皇上為了國家,將感情放置在不起眼的位置上,到底是女子的不幸還是男兒的涼薄。

    太子妃笑意綿綿,眼底深刻的憂慮壓抑得恰到好處,連眼尾明明顯現的悲涼,都讓她滿足的一笑統統掩飾了過去。

    她略帶歉意的道:“之前粗手粗腳,傷了長公主,還不曾彌補,如今還得了皇上給的紅狐披風,文君慚愧之極。”

    “留下吧,你們到底是結發夫妻,你不是尋常的寵妾宮妃,將來是要做皇後的人。”

    太子妃輕輕點頭,細眉抖動間暗含憂鬱與擔心:“王昭容的禁足,王家人的眼線隻是少了一個,宮裏的一舉一動他們皆是知道的。

    我們要如何才能將反敗為勝。”

    “現在最要緊的是消息要傳遞出去。”

    “消息?皇上可信得過我,我願意出宮為皇上辦事。”

    司馬清擺了擺手:“娘娘您身居後宮,一堆女人都盯著你呢。”

    太子妃小心的道:“長公主可是有了打算。”

    司馬清笑而不答,俯到太子妃跟前,以指代筆,沾了些茶水,在案幾上寫下一個“王”字。

    太子妃掀起眼皮,目光裏再無往日的溫柔與恭敬,她湊近過來,聲音雖微卻透著陰沉的道:“斬草除根。”

    說完,手撫了撫剛改完的那件小孩子衣服,整理過衣領上的皮毛,露出深沉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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