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城沒有說話,隻是勒馬止步,用行動來說明自己的想法。

    司馬清剛要下馬,他握韁的手,改為扶在她的腰,輕輕一帶,俯在她的耳邊道:“小心。”

    說完,目光向人群裏望了一眼,幾個穿成商人模樣的人,混在裏麵,舉起的手,手腕上裏衣露出邊沿。

    沿上一層黑黃的油垢,跟罩在外麵的段子衣料相比,顯得並不相襯。

    有人被擠到了袁雄的身邊,袁雄抓了一把,手摸到對方的手指,隻覺得指腹粗糙,似乎上麵還有繭子,低眸細看還有些許疤痕。

    那人警惕的站直,“唉”了一聲,退進人群裏。

    司馬清卻聽出那人並非建城口音,而是北方一帶的口音。

    她瞥了那幾人一眼,應聲道:“城哥,我懂了。”

    “你真懂嗎?”拓跋城幽幽的看她,後半句話哽在喉間,他本想說的並不是這句。

    他甚至希望,司馬清有那麽一刻也能像溫婷般,為自己求生,而不擇手段。

    誰不是為自己活著?他自問,隻有先活下去,才有資格談未來。

    司馬清笑笑:“城哥,這不像你。”

    拓跋城:“我一直是我,隻是你已經不太像之前的你。”

    司馬清拍拍拓跋城的手背,翻身下馬,並不多做停留,瞬間,淹沒在擁擠的人群之中。

    段狼上前道:“代王,你這是哪一出,不是帶你的人離開建康嗎?”

    “她若是……”拓跋城目光所及處,無不是一心想逃離這座城的女人,她們臉上的脂粉花了,頭上的發髻亂了,衣褪也汙了,可是都緊緊的跟在身邊的男人旁。

    男人去哪她們便會去哪。

    生,死,她們已顧不上。

    但她們並不知道,這一路上,男人是不是真的能讓她們過上她們要的太平日子。

    隻是無助而盲從的跟著。

    拓跋城目光鎖定在,從人群之後,擠到前方的司馬清:“她姓司馬氏,不是尋常女子。”

    段狼會意的點點頭:“這世道,把娘們生逼成了爺們!”

    此時,袁雄已悄然跟在司馬清的身後,站在她的身側,將她與後麵的人群隔開。

    司馬清握住擋在身前的橫槍,什麽也沒有說。袁雄從腰間摸出一塊從溫婷身上搜出的令牌,在那士兵眼前晃了一下。

    那名為首士兵一看,愣了一下,手上勁略鬆了一下。

    司馬清身子一矮,鑽了進去。

    袁雄跟著往裏衝。

    隻是沒有想到士兵,隻放過了司馬清,卻一把抵住了緊跟的袁雄。

    “你不能進。”

    “為什麽?”

    “男的不能。”

    “她為能進?”

    “你說呢?”

    士兵笑出一個男人才懂的神色,向快速消失在宮門下的背影看了一眼,“上麵有令,談事的是個女的就讓進,男的……殺!”

    袁雄見士兵一臉兇樣,不等退後,腰一股涼意驟然升起。

    突然,後領被什麽提起,身子騰空而起來,借著一股上躥之力,硬是被某人旱地拔蔥般拎起,後擲,落在了後麵的人群之上。

    袁雄落地後,拍拍灰,才發現段狼正從人群中擠出來,罵罵咧咧的道:“娘的,有這力氣,怎麽不去跟姓王的幹。”

    *

    劉為帶領著禁軍,集結在宮城之上,占據著至高點。

    城下關哨,也都明火持杖的把著進城的關隘之處。

    見到一個瘦弱身材的黑衣人,從宮門外進來,一個個都驚弓之鳥般的拉滿手中的弓,刀尖向外,直衝來人。

    司馬清抬眼看著攔截自己的士兵,雙手攤平,不做反抗,隻用雙眼默默的注視著城樓上伸出的一顆頭。

    “來者何人?”樓上飄出一個聲音。

    “太子信使!”司馬清高聲應道。

    攔她的士兵驚了一下,馬上將劍尖放低寸許,算是對她的禮遇。

    司馬清明白,他們並不畏懼自己,而是對她身後的太子,有所忌憚。

    到底對於皇權還是敬畏,劉為沒有立即殺她,而是命人帶她上城樓。

    司馬清一路登上台階,所見處,總有幾個傷兵,靠牆倚壁。

    這裏算是沒有被攻破的最後城防,也是天子臉麵的最後的一片薄皮。

    但在“王”旗林立的建康城內,高高豎起的“劉”旗,顯得極為孤獨蕭瑟。

    秋風吹過,旗幡嘩嘩作響,旌帶打在立在城上的劉為臉上,一下一下,如同刀刮。

    司馬清捏捏自己的手臂,想起太子給自己麵授的話,還有在刁府所見之事,抬起的步子一下子變得沉重。

    她自問,這世上真的就再無兩全之法了嗎?

    答案是沒有。

    代王,劉為,兩人之中她隻能保一個。

    隻有二選一,沒有第二個選擇。

    東宮城門樓的石階,青石壘疊。

    麵上並未磨得過於光滑,隻是略削去了突兀的尖角,足底踏上去,還算平整,同時也不會因打濕的而滑腳。

    司馬清行至樓頂,抬眼看到一團銀色的輝光映在火杖之下。

    來人身形高挑,但不像男人般偉岸,直到近前,看到對方的眼睛,司馬清才發現,是故人。

    袁季月向司馬清微微頷首,讓開一條道。

    司馬清見城樓之上,士兵林立,也不敢與他多言,隻是悄悄登上最後一階後,默默跟在了領路人的身後。

    袁季月隨她的腳步,斷後而來,在旁人看來,這是防著司馬清意圖不軌。

    而司馬清明白,袁季月隻怕是早在幾年前平陽城之變時,就悄然潛入建康城。

    拓跋城在這之前還未成為代王,隻是先登營指揮使,除卻在平陽城內,接應劉鵬之外,他居然還順勢安插人馬在各國刺探情報。

    閑時不過一枚冷子,用時卻是極為關鍵的一步。

    彼時,劉為正低頭看著剛剛有人送上來的一個小布包。

    打開來,裏麵一縷細細的頭發,發端係著一根紅繩,繩上打著萬字結,不易散。

    這手法他一看就知是自己親手打上去的。

    旁邊的人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半躬著身子,尖著嗓子語氣微冷帶著威脅道:“劉大人,還是多為家人想想,這年頭盡忠也得看時候的。”

    劉為兩鬢邊的灰白色頭發揮舞著,映著身後燈火通明的皇城,他麵無表情的將手中的毛發小心包迴去,塞進胸衣內。

    那人還欲再說,看到司馬清遠遠走來,忙閉上了嘴。

    側身,匆匆忙忙離開時,司馬清剛剛走到劉為身前。

    劉為雖受困東宮城樓之上,消息倒不閉塞,打量一眼司馬清,整了整盔甲上前道:“你是何人?”

    司馬清目光從那人剛剛離開的方向收迴,道:“司馬清。”

    “司馬清?!”劉為有些異外,此間亂世,皇族人才凋敝,軍閥崛起,門閥當道,沒有想到司馬氏一族,居然淪落到要讓一個女人出頭。

    他壓下心不不悅,很快道,“何事?”

    “一為皇上來看看大人,二為城內百姓來勸勸大人,三……不好說。”

    司馬清一路進來,看到台階旁的軍旗上,掛了幾顆人頭,心想這些大約是陣前亂軍心的人,或是細作之做的,才會讓人給砍了。

    因而說話也處處小心,不想激怒他。

    “有話直說,還有什麽事是我劉為承擔不起的呢?”他明明滿腔忿懣,卻能將所有情緒壓下,神態自然的道,“剛才皇上叫人傳話,說是答應王敦所求,讓我等聽令即可。可憐守在二重城防的刁大人,一心為了皇上,卻落個忤逆之罪。我也是無用了,左不過是讓我開門迎王敦進宮罷了。”

    司馬清聞言向城樓下眺望,正好走下城樓的那人也抬頭看她。

    原來宮裏已然被另一拔人控製住了,不用猜別人,定是王導。

    她輕歎:“劉大人,城門一旦開了,王敦領兵入城,到時皇上太子,何人能降服得住王敦手中的劍?你知開門易,收拾殘局難。”

    “殘局?大晉還有何殘地可以立足?任一個姓王的騎在頭上十數年,大好河山拱手胡族。百年……”

    劉為的聲音沉緩而悲痛,似乎有人在一點一點挖他的心。

    司馬清卻略帶倦意地搖頭,臉上浮出與她年齡不符的蒼桑,“當私利裹住一個氏族,用殘殺去結束一個王朝的生命時,那柄屠戮本族的刀早被鮮血鑄造,終有一天破空而出,手起刀落下,並無冤魂。”

    劉為瞧瞧她,眼中閃出不解,疑惑的問:“可你也姓司馬氏,你難道不為自己皇族的權利被人剝奪而憤怒嗎?那本是屬於你們的權利。”

    司馬清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手上凝固的血變成暗紅色,帶著灰,顏色更加深,“我們跟城內外幾十萬百姓一樣,甚至跟那些執刀劍的士兵也無區別,他們選擇跟著王敦殺人,劉大人選擇跟著皇上改弊減賦,他們用刀,你們用策。但都是為了利。”

    “皇上是為了萬民。”劉為不服氣的道,“都是王導那賊人把持著朝政,才讓皇權空架。”

    “哼。”司馬清淡然一笑,“萬民?現在民可安?”

    “隻要堅持數年,就能見成效,就能讓王家那些握權者,將手中之權歸於皇上。”

    “若皇上是一個昏聵之人呢?”

    “大膽。”劉為聞言大驚失色,在他所學聖賢書裏,從未有哪一條敢置疑皇上,即使有,為臣者隻有勸諫之責,別的再無。

    司馬清不禁傷感,想到自己的父親被人勉強扶上位,卻成了亡國之君,連妻兒都護不住的一個無能之輩。

    她正色道:“劉大人,聽過魚蚌相爭嗎?你想做魚還是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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