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紹沉思片刻,點頭道:“是,是我叫曹銃去北方尋找司馬氏族的故人,無論是有人、有錢、有權、哪怕隻有一條命,凡能為大晉效力者,我司馬紹統統願意網羅迴建康城,與我共謀大業。”

    “皇上知情吧。”司馬清淡然一笑。

    想到家宴上王導極力排斥於她,隻怕是太子暗中培植親信,已讓這個權傾朝野的人,有了警惕之人。

    故而生出春風園下毒之事。

    一計不成,又施一計……果然黨同伐異之下,她成了替罪的那隻羊。

    司馬紹麵有慚色,但也隻是瞬間即逝,很快恢複如常。

    “你甘心做羊嗎?做一輩子奴隸嗎?”司馬紹定定看著司馬清手中的玉佩道,“這是皇族之物,我本就是想接迴公主,來大晉,助我成事,洗刷掉那些過往的屈辱。”

    城樓外的黑煙,纏繞著天空中的白月光,將玉盤遮掩得看不真切,噠噠的馬蹄聲,還有男人女人孩子夾雜在一起的哭喊聲,像一道咒語般,凝滯在空中久久不散。

    透過滾滾狼煙,司馬清看到了自己被奶娘抱著,倉惶的從狗洞內鑽出去。

    奶娘和幾個宮人,一路輪流護著她,追著父皇的馬車跑。

    她還記得車棚梁上掛著的金色絲絛,像陽光一樣的灼目,護著車馬跑的士兵,中射,倒下,碾壓在黃土上的車轍兩邊依次撲落著士兵們身體。

    嫣紅的血,像流不盡的河,一路流淌,浸入地下,最後混合成紅色的濕濘,腥味充斥的空氣裏再沒有宮裏的熏香。

    白骨累累間,她仿佛看到自己從一具一具倒下的身體之中站起,那麽多的隨從,隻為了她一個人,都在最美麗的年紀死去。

    甚至,到了如今,也無人知道他們的名字,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為了一個小女孩,舍生忘死。

    他們就是從百姓這中來的。

    跟宮城外的人一樣。

    司馬清閉了閉眼,司馬紹急切的望著她,雙目焦慮的想透過她的表情,判斷她是不是已經被他的話打動。

    “太子,請下一道密旨。 ”

    “……”太子沉吟不決,他此時還未登基,王導又一直不讓他參與朝政,何況皇令不出宮門,已經多年。

    要是讓王導捉到他聯絡外人打壓王姓人,那隻會將王導徹底推到對立麵。

    “沒有紙筆在身。”他推辭道。

    司馬清從腰間抽出“戮天”,神色肅穆的道:“以此為筆。”

    說完伸出自己的手臂,擼起廣袖,一截白色的胳膊露出。

    太子接過刀,看到她堅定的神色,恍然大悟,大驚失色,急唿:“如何使得?”

    “屈辱,從來都要用熱血才能洗得幹淨。”

    *

    司馬清下到城樓下時,已無人認出她。

    一身黑衣黑褲,臉上蒙著一層黑紗,手心裏緊緊攥著一把刀,刀尖衝上,貼於腕上,快步而行,看不出她要做什麽。

    左手手臂上的切膚之痛,血管裏暴走的血液,時時在提醒她,司馬氏不可欺。

    穿過烏衣巷,城外雜亂的號叫聲,風聲,帶著沉沉的戾氣衝湧進耳朵裏。

    她緊了緊手中刀柄,凝神看著對麵迎風而立的“劉”姓大旗,在黑夜裏屹立,旗如斧頭,杆如斧柄,直插在宮城外的街巷之上。

    在林立的“王”旗之中,這杆旗,像是一個孤獨的參天之樹,立在夜空之下。

    雖見“劉”旗,司馬清卻沒有絲毫的放鬆。

    她不知道,接下要做事的,是不是能挽救岌岌可危的建康城,甚至,這個名叫劉為的人,是不是能聽從她的安排,也未可知。

    幾聲金屬切入肉骨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淩亂的腳步聲,是喪膽的士兵發出來的。

    三三兩兩的黑影從一棟樓裏衝出,掙紮著向前跑了幾步,很快被十幾個黑影追上,一片撲殺後,倒在地上的人不再在動彈,隻有腥膩的血從他們的身體下泊泊在流動。

    覆蓋在身上的白色藤甲染紅,與十幾個黑影身上的白甲一模一樣。

    抬頭看,一排士兵已握刀上前,刀尖上的血,在月光下,黑紅交織,透著兇險。

    士兵分兩邊退開,讓出一條道。

    一人一馬,出現在街巷的盡頭。

    司馬清與之相對百步之遙,卻能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

    “又一個逃宮的。”士兵的頭目,向馬上之人報告道。

    “殺!”

    簡單的命令,讓司馬清來不及逃跑,一枝飛箭,帶著果決淩空速射過來。

    她偏了一下頭,頭發上的釵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班,月下的騰起的黑發,在寒風的吹拂下,變成一條條黑絲飛舞張揚。

    馬上的人雙腿夾了一下馬肚,催馬上前。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便能感覺到司馬清的目光像利刺,直接逼近到鼻尖。

    “是劉為劉將軍的人嗎?”司馬清道。

    對方沒有出聲。

    司馬清心頭一緊,後退一步,但已來不及抽身。

    頭頂上火紅色的光驟然點亮,一片唿唿聲在耳邊響起,十幾隻火炬不知何時點起,同時出現在眼前。

    她看清對方。

    一張皺遍布的臉,五官英武,卻不是劉為。

    劉為不在,又是何人守在這裏?

    周億?

    司馬清愣了一下。

    殿前,他曾為皇上吐血昏迷之事,焦急萬分。

    “你是司馬清?”對方問。

    司馬清欲上前,卻看到站在周億身邊的幾個侍衛亮刀出來。

    “對不住了,司馬清,我奉命打開城門,迎王將軍入城。”周億說完,跳下馬,滿身酒味的在她跟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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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清的目光停在剛死的士兵身上,那是由太子指揮的禁軍,幾百條命,就死在了眼前這個人的手上。

    “太子太傅還在東門苦苦支撐,沒有想到周侯,倒是拆得一手好台。”

    周億打了個哈哈:“劉為說要斬殺王敦一族,王相如何能答應。”

    司馬清正色道:“周侯,您可是不理俗事的。”

    “身在建康,誰又能免,公主殿下,不也喬裝出城嗎?”周億不屑的道,“這黨爭之事,不是你們一介婦人能插手的事,早早離去,尋個箭射不著,刀砍不到的地方,好好貓著。等事了了,再迴宮來,尋個人嫁了才是正事。”

    司馬清冷冷瞥他一眼,“王敦在何處?”

    周億默不作聲,指了一個方向。

    那是去往西北門的西華巷。

    “去吧,你也不易。”周億聲音蒼桑的道。

    司馬清沒有挪步,隻拱了拱手,“謝了,但不是我要走的路。”

    “司馬氏!”周億在她身後低吼,聲音裏雜加著無奈沉重更多是對眼前人的不忍,“大晉興敗與女人無關。”

    司馬清側目,輕淒的道:“每一次戰爭,最苦是百姓。”

    “你不是那些販夫走卒,螻蟻蚍蜉。”

    “我不是,但與之無不同!”司馬清緩緩的道,“周大人,皇上、太子、宮妃無人與他們有何異?在戰爭麵前失去的都是生命尊嚴權力!”

    周億怔了怔,心頭的那股熱血熊火般的衝灼著身體的每一片皮膚,盔甲上的甲片錚錚作響。

    他目送司馬清閃身去了西南門,那裏是太子親信刁大人所守城防,或許那裏還有未死的餘部。

    周億向身邊的侍衛道:“告訴西北那位,她不肯走。”

    侍衛應聲道:“是。”

    *

    穿過一條黑巷,突感到危險臨近,司馬清微微退後,立即轉身,隻聽到一嬌媚的輕笑,這聲音,讓人骨頭都酥掉,卻讓司馬清身體僵硬不敢動。

    “想逃啊……”聲音如鬼魅從夜色之中傳出,“跟我說呀。”

    司馬清身子挺直,一步一步慢而沉重向前擦著腳跟。

    她的遲緩,引來了致命的威脅。

    冰冷的尖物,貼著臉頰,粘在皮膚上,像冰塊讓人不敢說話,不能反抗。

    她看到眼前一排的士兵讓開一個容一人過的缺口,她慢慢過去,餘光看到缺口堵上,她,與她來時的路,就被身後這一片人牆隔斷。

    她能感覺到,自出宮後,一直跟隨在身後那雙眼睛的注視,已被一名如黑鐵塔般的士兵的身體徹底封堵死。

    沒有後援。

    沒有接應。

    隻有她自己。

    她心底打一個寒戰,如若不是黑紗覆麵,隻怕這時已讓人瞧出她的怯意。

    臉上的刀,壓著臉皮,她不自覺的歪了歪脖子往一邊讓了讓。

    握刀的手,悄悄從身後轉到了身前,一片黑影籠罩下來。

    “你不應該來。”握刀人嘴裏這麽說,但眼裏的笑意與她說的正好相反,眼裏閃著“你來得正好”的神色。

    冤家路窄。

    司馬清眼底一片清明:“溫婷,你又為何在此?”

    溫婷刀尖在司馬清的光滑的皮膚上劃過,笑如豔花帶著些許的嫵媚得意:“找個靠山,尋條出路罷了。”

    司馬清雙眼射出兩道寒光:“你為王相做事?”

    溫婷嬌笑:“不,我為我自己做事。”

    司馬清灼灼盯著溫婷:“嗬嗬,笑話,連我司馬清也不敢說為自己活著,你倒是直接。”

    溫婷語帶譏諷:“你不敢了?嗬嗬,不敢你還來這送死?”

    司馬清眺望遠處的自己來時路,眼中一片清明,幽幽道:“我隻想建康不要再染血。”

    溫婷臉上突然變色:“你還想救下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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