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清輕輕歎了一聲:“我們都不是剛剛認識時的樣子了。”

    拓跋城握著麻袋手緊了緊:“我剛才看到那些挑擔而行的農人,我很羨慕他們。”

    “怎麽會?”司馬清理著寬大的袖子,上麵有一個破口,露出根根麻線。

    她扯住一根,輕輕的拈著:“建康未被北方的胡人侵犯,因而得以安寧生活,可是……”

    她後麵的話沒有往下說。

    她知道,拓跋城能娶了有五千兵馬的姚部部族公主姚琳春,絕對不是沒有條件的。

    能得以代王尊號,帶著族人去遼北,不可能一切順風順水。

    劉曜要的不是國泰民安,而是不斷的吞並,奪城掠人。

    他熱衷對土地的戰領,對奴隸的驅使,隻有強奪,才能讓他滿足。

    世界的規矩,次序,人倫在他的眼裏,皆不是他要在意的。

    唯有不斷不斷的占有,他內心的欲望才能實現。

    石雷與劉曜決裂之後,先行稱帝。

    他兵多將廣,親自領兵打戰,劉曜雖幾次出兵抗擊,但各有勝負,並不能一舉將對方擊敗。

    東海晉王司馬睿,是他想到的能牽製石雷的最佳人選。

    讓拓跋城帶兵,護送司馬清入建康城,有三層含意。

    第一層,可一探仿安江東的司馬氏一族的實力,是否對他的長安城構成威脅。

    第二層,若隻是一個虛弱的王朝,命拓跋城在城內做些動作,拖延不走,到時裏應外合,可將晉的餘孽斬草除根。

    第三層,城防堅固,糧草足備,民心穩定,那則讓拓跋城將戰爭之火引向石雷,到時他即可坐收漁利。

    劉曜所想所思,司馬清又何嚐不知。

    也許出城那時,她隻想到自己與拓跋城從此再無可能,心中憂傷愁悶。

    但自入石頭城,親見先登營侍衛毆殺王征副將之時,她便從拓跋城的眼裏看到了仇恨與欲望。

    他們不再是能掌握自己的命運的人。

    從出生到現在,從來就不是。

    司馬清沿著城內土牆慢慢前行,拓跋城與之錯開兩三個身位。

    走到一處拐角,遙遙看到高出視野內數丈之多的宮城,赫然聳現。

    拓跋城抬手,在空中比劃數次,司馬清見到知他是在以目代尺測量宮城距離他們所在的位置。

    迴首,城外的“代”王旗,風中飄揚,與宮城遠遠相對。

    不知何時開始,她已擔心這座城的安危。

    說來,她也隻是新到的第一天,卻看到與洛陽城內相同的酒肆、米店、油店、布店,幌旗挑出,林立街道兩旁,風吹過後,展如彩浪字海。

    誰會是撕碎這一切安寧的人?司馬清自不希望是眼前的拓跋城。

    一直觀察城內街道細節的拓跋城,每到一處拐角時,會左右細看街道間的勾連之處,時常用以注意四處巡視的官兵服飾與武器。

    走走停停間,一日過去,居然城內隻走了一半不到。

    入夜,兩人在一處隱偏地,上了一輛馬車。

    拓跋城見司馬清有了疲色,伸手拿了一隻枕頭,放到她的身邊:“睡吧。”

    司馬清斜斜望他一眼:“不迴原處嗎?”

    拓跋城搖頭,輕聲道;“未走完全城,還不能迴。”

    司馬清斜倚在馬車內,隻覺得如守困籠,即使對麵坐著正執著一張黃紙圖,在脂燈下細看的拓跋城。

    彼時,兩人曾在棺木中,度過綿長黑暗的滅城之夜。

    那時,兩人敵對而排斥。

    此時,居然驚人相似,重合般的舊事,像浪潮一般夾帶著經年裏一樁一樁的困苦襲入內心。

    恍恍入睡,似乎有人給她披衣,良久難以深眠,太陽穴上,有指輕輕揉按。

    夢中驚現溫氏刀光劍影,劈刀衝臉而來,駭得全身僵冷發顫,一彎臂膀穩穩環住肩頭,直到一縷花香襲人,方才真正平穩安然。

    第二日,紙上的城區圖,東西南北上十裏,上麵街道,店鋪無一遺漏的標明。

    特別是宮城,城門九道,一一寫記城防交換的時辰,甚至是守將之名亦是標注清楚。

    而居的北的宣武城,處西的西州城,位於東南部的東府城,最後連南麵丹陽郡城全在上麵寫上了將軍的名字。

    司馬清略略一掃,便知這圖上所畫,竟是建康城的城防軍力部署圖。

    她隨手拿出幹糧,遞給拓跋城:“為何要做這個?”

    拓跋城接過幹糧,塞進嘴裏,咬了數下,喉嚨幹澀無比,她送上一隻羊皮壺,裏麵有清水。

    拓跋城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把嘴裏堵住的數塊幹巴的饢咀巴兩下咽下,緩了緩方道:“你覺得晉王會輕易放我們走嗎?”

    司馬清注意到拓跋城用的是“我們”,而不是我,心中略感寬慰。

    如今他還記得當初所允諾的,一起去遼北。

    她淺淺一笑:“不會。”

    “你都看得出的事,可見何其兇險。”

    司馬清想了想:“那他們可曾想過,你招惹不得?”

    拓跋城折好圖紙,塞進一隻羊皮夾內,在司馬清眼前晃了晃:“對,要過龍海,要先找到離海的船。”

    司馬清握著眼前閃過的圖紙,輕輕一捏:“代王,這一紙之下城內幾萬之眾,城外又是數萬,能不能隻防不攻?”

    拓跋城眼眸射出一道精光,握住司馬清的手,合著羊皮小包放在心口之上,揉捏數次,唇輕輕貼上:“何時,我的清兒也開始逼我了?”

    司馬清目光垂下,手輕輕一掙,握著羊皮小包的指往貼身內衣裏鑽進去,他微笑不阻,目光如炬的流過她的唇,粉色的脖子,細嫩的肩頭,隻覺得秋陽下的風,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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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微微而動,車外的馬耳豎起耳朵,左右轉動了數迴,迴首向馬車內幽幽看去。

    這邊春霄暗渡,宮內卻亂成一團。

    司馬睿披一件常服,借以遮掩還有些淩亂內衣,從寢殿內一路連鞋都未及穿好,直奔昭明宮內。

    劉懷正立在宮門外,頂著日頭,大汗淋漓。

    不及整好衣衫,司馬睿急麵見劉懷。

    “大王,臨海公主於宮城外失蹤。”

    “失蹤?”

    司馬睿重複著這個詞,攏了攏衣襟,慢慢迴過神來,這兩個字的字麵意思,瞬間臉上表情如雷劈般僵:“為何如此?”

    劉懷沉思片刻方道:“石頭城王征征糧,正逢臨海公主也到了那裏,後不知為何副將與臨海公主起了衝突。

    他們在城內相遇害,副將將臨海公主視為妖女,下令斬殺。

    本來公主隻是一人在糧倉之地,可他們近前後,埋伏的□□手將數百人全部射殺。

    退出倉糧地,一路逃奔時,又被沿塗城兵擊殺,最後隻有數人突出重圍,逃迴軍營。”

    司馬睿聽聞,半天沒有吱聲,隻呆呆立在大殿內,曹公公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他,安慰道;“大王,那代王兇悍異常,王征這次惹錯了人。”

    司馬睿抬眼看向劉懷,後悔不聽劉懷所言,速速放拓跋城一行人離開遼北。

    王征去征糧,本就是掛羊頭賣狗肉。

    此人借著自己是王氏親信,數年跋扈獨斷。

    跟著學荊州刺史那一套,吞納賦貢。

    “劉將軍,你覺得當如何好?”

    “這個,王丞相當有更好的辦法。”

    司馬睿抬起疲憊的眼:“那交給王丞相處置。”

    *

    王導端過一品茶,低頭輕呷一口,吐出一片嫩葉道:“新到茶怎麽有一股馬奶味?”

    仆從上前,接過杯子,不敢支聲,隻低著頭。

    王征在一旁道:“這是信陽毛尖,由臨海公主所賜,怎麽,叔也品出不一樣的味道了?”

    “胡部能有什麽好茶。”王導拿過一碗清水,漱口數次方才擦過臉道,“那公主可有找到?”

    “叔,她有心藏,我們如何找得到。”王征。

    “嗯?”王導聲音裏慢慢拖出一個不滿與威儀。

    “叔,我可是照您的意思,用了魚湯去試那臨海公主,沒有想到她不怕不哭,反讓拓跋城給喝下了魚湯。”

    “什麽?”

    王導雙眼淡然之色,立時精光一閃。

    征糧,這本是身在荊州的王敦所授的一件私事,本想隻要不鬧大,他便睜一眼閉一眼。

    隻是沒有想到,事情不僅弄出人命,還死的是王征的人,一千人,隻此一役就窩囊的廢在了石頭城內。

    他驚聞此事時,叫人用一道河豚魚湯,試試臨海公主的膽量,一來他們初來,就攪了王征征糧之事。

    二來,也是為了給她一個下馬威,劉曜滅晉,司馬氏、大門士族都被迫遷至江東一帶。

    這裏曾是東吳腹地,豐富的江河湖泊,養了幾十萬的人,用了十數年時光,才在這裏紮下根基。

    所以他及他的幕僚們都對沒有以死效忠的叛臣,降臣,嗤之以鼻。

    對那位不衷獻媚的羊獻容,頗多微詞。

    而臨海公主,這四個字簡直是劉曜深烙在司馬氏臉上的鯨刑。

    打臉打到了東海晉王,且天下盡知。

    王導沉默了近一盞茶的功夫,眼中看不出悲喜。

    廳外有人傳報,說是拓跋城這三日也不在城外,不知去向。

    但是隨行人員卻一個不少,都留在客棧內,未有外出不歸者。

    王征上前:“叔,拓跋城樣貌與我們不同,怎麽會找不到他的人呢?”

    王導鼻中輕哼:“你的人真盯住了?”

    王征麵色難堪,的確,派了四五人跟著,可是行到一處賣馬的集市時,轉了一個圈,拓跋城便憑空不見了。

    連他們也不知他是鑽地了,還是升天了。

    “要不,我們全城通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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