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清歎了一聲:“所以你想迴北國。再荒蕪也是自己的家。”

    “……”

    拓跋城看著她握著自己胳膊的手,輕輕的把她的手放迴去,他的心思,她已然看透,可是她隻猜對了一半。

    “這裏的士兵,大半是鮮卑族人,或是母為鮮卑族,或是父為鮮卑族,他們不懼寒冷,隻怕與族人離散。寧可一起扛著黑暗,也不想一個人獨享天明。”

    “袁雄的父親是鮮卑族人吧。”

    拓跋城目光一閃,“被前朝幾代人驅逐到戰場上,我們其實也隻是想活下去。戰爭的對錯從不在我們這些馬前卒的手裏。我們隻是工具。”

    “你們不想當工具,對嗎?”

    “司馬清,有人生而為奴,如我這樣,有人生而為皇,如當今的漢皇帝,你覺得人真的有什麽不同嗎?”

    “同,也不同。”

    “怎麽說?”

    “都是天地間的一條命,跟豬馬牛羊無區別,不同的是,人不為隻吃飽了就安心了,會有層出不窮的欲望,想不勞而獲,想掌握自己的還有別人的命運,想著占領本不屬於自己的國家。”

    拓跋城望著冷月霜華下的她,已然不是金墉城下,被劉曜等人逼得認賊作父的小姑娘。

    他慢慢伸手從她的發間拂下一片黃葉,“明日,你可願去東海?”

    司馬清望著隨行的幾百人,想到貢品之中,她和黑雲是皇上親自下旨要的,如果交不出來,那麽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劉曜本是兇殘好勝之人,怎麽會心甘臣服於一個酒~色~之徒。

    “我走,你們怎麽向平陽城那邊交待?”

    “平陽城本就是修羅之城。”

    “你怎麽就認定,我想去東海,我要去司馬睿那裏……”

    “以前你是不能。”拓跋城低下頭,沉思了一會,才緩緩道,“現在你不想是為了什麽?”

    他目光淡如冷月,似不經意的道:“難不成,你想去北國,那裏五胡交雜,放牧為生,寒苦之月多過夏季。”

    “你把北國說得那麽慘,你和你的族人不是一直想迴去那裏嗎?”

    “那裏才是我的家。”

    “我也可以把那裏當家。”司馬清說著,垂目看著自己的腳尖,還要怎麽說,他才能明白她的心意。

    “放棄公主的尊位?你是笨蛋嗎?夫人給你的信物,能讓你重獲公主的名份。”他似是生氣,莫名透著與語氣截然不同的歡喜歡,猶豫,還有說不清的期待或是惶恐。

    之前年幼,一切均是兒戲言,如今大了,成熟了,她依舊如永安殿前手執金刀的少女一般決然。

    “不對,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司馬清眼中閃爍,眼前他一閃而過的害怕被她捕捉到,她隻知道他從未怕過什麽,她不解的道,“你怕什麽?”

    他匆忙瞥她一眼,慌張垂下,這次遠赴平陽城,哪裏隻是送貢品那麽簡單,生、死、權力、母族,全幹係在他一身上,把她再拖入戰火裏,他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

    “我們都有必須要做的事。你想保護你母親,我也是同樣的。”他蹙眉道。

    “母親?”

    “你母親被誰威脅?是誰能用你的母親來威脅你,讓你勸我去東海?”

    拓跋城背過身去,含糊的道:“你不要再問了。”

    司馬清繞到他的身前:“是她對不對?”

    他抬頭看著天邊的月亮,心口起伏數遍後,才道:“有沒有她,我都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司馬清猛然心中一跳,不似之前,隻在心裏暗道,拓跋城,還會有更好的方法的。

    他看著她飛奔而去時的背影,暗自神傷,清兒!你還要我怎麽辦?”

    ……

    太興元年的十一月,在上林冬練過後,劉粲撇下一千兵勇,隻帶著幾個隨從,行色匆匆的往平陽都城裏趕。

    自從斬殺多名握有兵權的大將後,朝中能威脅到他帝位的人,已屈指可數。

    而勒準掌朝中大事後,他樂得做一個悠閑的享樂之君,捕鳥遊宮成了他的日常。

    隻是外患已除,內患漸起,以溫太後為首,勒準外戚為主的一場宮變已山雨欲來風滿樓。

    不得已,劉粲以納貢為名,欽點劉鵬和司馬清入宮。目的,想將相國的公子,以及與舊族勢力有莫大淵源的司馬清,同時扣在手上當人質。

    然而,劉曜雖貴為相國,但他明白劉家諸子為爭太皇權嗜殺成性,縱觀中原各地,那一個國君上位,不是經過了一場血腥的清洗方才得一時安寧。

    許許多多擁兵立國的蕃王,國祚延續不到第二代,便快速的由其他的強權者替代,他曾經靠著與各部族聯合才爭得如今的地位,新皇鏟除舊蕃的意誌極為強烈,這便使得劉曜寢食難安。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爭取主動,劉曜已暗派信使,給自己的兒子劉鵬發出指令,他將是這次行動的“陰棋”,如果“陽棋不聽號令,立即殺之”。

    而先登營指揮使拓跋城第一次成為“陽棋”,以押送貢品為名,進平陽城以圖大業。

    石雷在洛陽城,盤踞多年,不僅握有重兵、且與他已各走各路,他擔心不早出手,會讓那老小子得了便宜。他什麽也沒有做,隻是命令石花破壞貢品“黑雲與司馬清”,隻是她功敗垂成,但她在最後,用自己的一條命向洛陽發去最後的一條秘信。

    秘信隻有用她的骨灰擺成的三個字——平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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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方勢力交纏在一起,目的同為一個,爭奪至高無上的皇上之位。

    ……

    日行夜宿,拓跋城與劉鵬所領的車隊人馬,不日已到平陽城城下。

    城外寒風蕭瑟,最先到達的排頭兵,報了自己家的名號。

    城門之下的士兵,似乎對相國所遣來的人並不待見。

    隻迴了一句“暫且等迴話”,就將小兵給打發,摞在城門之外不再搭理。

    奉召而來的相國隊伍,排成幾裏的長隊,打頭去報信的吃了憋,快速的向拓跋城等人迴報。

    後麵行進的隊伍,統統堵在道上,不得前進一步。

    拓跋城上前交涉:“相國給皇上送賀禮,請通融。”

    “禮單呢?”

    “有。”

    “拿來。”

    拓跋城一時不明白為何一個看守城門的小兵都如此拿架子,眼瞥了一下,見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男人,從人群探頭探腦的望向他們。

    坐在馬車內的司馬清也看到了大胡子,小聲道:“拓跋城,有人接咱們來了。”

    拓跋城走到馬車邊:“清兒,這可是你最後的機會。”

    車簾後露出司馬清半張臉,她道:“沒見那守城之兵開口就要清單,我見過那單子,貢品名錄有上百樣東西,不過我和黑雲,是後加上去的,卻寫在了所列貢品單子的前頭,估計我和黑雲才是你們入城的通行證。”

    拓跋城身負劉曜所托重任,他知道平安進城取得皇上的信任是第一步。

    未進城前,的確不能節外生枝。

    城內的小商小販向外走,山羊胡牽著馬走到拓跋城跟前,胡子一抖一抖的,雙眼緊盯著黑雲打量。

    “你這馬怎麽賣?”

    “不賣。”拓跋城簡單道。

    “這馬姓什麽?”山羊胡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拓跋城略看他一眼,才道:“馬生於草原,無名無姓。”

    “我們這裏的馬全都有名有姓!”他說著拍拍馬的後臀,一個“勒”字烙在上麵。

    拓跋城之前疑惑種種瞬間解開,平陽城內已然生變,劉姓皇城裏,怎麽會有“勒”氏的馬。

    山羊胡說完,便牽著馬消失在人群之中。

    司馬清在車內聽得清楚,向小琪和小嫿道:“你們可要下馬車?”

    “為什麽?姑娘。”

    “平陽城隻怕已不安全。”

    “我們不怕。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好。”

    馬車移到城門之下,便聽到當值的士兵執槍道:“下車檢查!”

    “檢查?”司馬清挑開簾向外看了一眼,赫然見到兩張布告貼在黑灰的牆麵上。

    八張畫像,姓氏皆為劉姓,且個個為王,“劉景、劉驥、劉逞……”一排溜過去,個個名字上用鮮紅如血的朱砂筆劃上了大大的叉。

    拓跋城打馬上前,瞥一眼牆麵上的布告,仰頭看向城門之上,上麵八個方形木籠,裏麵所剩皆為人頭。

    他心中一沉,原來卜珍所言看來句句屬實。本想勸司馬清中途離開,事到如今,好像事情並非他所設想的那樣。

    劉曜曾跟他說,新皇愛色,貪財,卻不料他更是個剛愎自用的蠢才。

    剛剛上位連殺劉氏八個宗族首領,這是要逼反其餘的劉姓王。

    他沉吟的一會,下馬道:“馬車之中坐的是相國所送的貴女。”

    “貴女?”士兵把□□往地上一頓,“勒國丈有令,進城者皆要搜查,劉曜送來的,更要嚴加搜查!”

    拓跋城側目,伸手攔在士兵跟前:“平陽城的守衛好大的架子。”

    士兵冷笑,招唿一聲,一下子圍上了數十名兵勇,一個個神色兇惡。

    “怎麽要用強嗎?”拓跋城皺眉問道。

    “這是平陽城,你以為是在長安嗎?用強!我要你的小命。”

    拓跋城斜斜視一眼,指了指馬車:“這位貴女,由皇上下旨要我親送到光極殿內,要攔,拿聖旨來。”

    士兵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為首的,拿出一張畫像,比劃道:“正是皇上的意思,人先檢查,先送去,東西慢慢查。”

    那畫像,正是卜珍之前命人畫好送到宮內的。

    本意是獻給平陽王,不成想倒是讓過去的太子,現在已登基稱帝的劉粲相中了。

    “你三番五次阻攔我們,不是裏麵坐的不是貴女,而是個濫竽充數的假貨吧。”為首的守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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