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堆積著厚厚的奏折,南宮燁捏了捏眉頭,忽然問道:“連庚希,走到哪了?”


    陳桔躬身應道:“錦衣衛方才傳來消息,約麽著,快到永昌府了。”


    “永昌府?楊鳳林?”南宮燁起身,看著牆上掛著的輿圖。


    “若是朕沒記錯,楊鳳林是他的表舅。”


    陳桔點頭:“迴陛下,沒錯。”


    “他這次要栽跟頭了。”南宮燁將數個奏折推到了一旁,彎腰從裏麵的奏折裏拿出一摞。


    “楊鳳林是曦和八年的舉子,師從已故王太師……”


    陳桔迴想了下:“王太師?可是先前的太子太傅,還曾教導過陛下……”


    “沒錯。”


    陳桔忽然想起:“陛下被罰打手板,便是王太師所為。早年陛下被太子威逼寫功課,第二天被王太師發現,他不敢懲罰太子,卻是將您的手,打了個稀巴爛,若不是他早已入土,臣非拔了他皮!”


    想到陳年往事,盡管早已時隔多年,可當時的委屈是真真實實的。


    金豆子陳桔也沒少掉,宗室王太師早已辭別人世,想起他來,陳桔仍然咬牙切齒。


    “他一個老頑固,老古板的人,能教出什麽樣的學生,哼!”


    陳桔氣得胸脯直喘,南宮燁好笑地看過來:“自然也是一個老頑固,老古板。”


    “楊鳳林此人,古板至極,朝廷的政令,唯有永昌府,不差絲毫。”


    南宮燁將之前禦史大夫參他的奏本都挑煉出來:“先前修水渠,最後完工的時候,與既定的水渠,差了半尺。”


    陳桔皺眉道:“雖說開工施工完工,要有章程,可修完之後,差了些許,也是情有可原。”


    南宮燁點頭:“工部要求,隻要差得在一定範圍之內,皆可。”


    “可永昌府的這條水渠,正好比工部要求的,要短了三寸。”


    “這個……倒是難辦了。”


    南宮燁笑笑:“工部驗收的人,都已然給簽字蓋章了,可他不同意,又將水渠按照原定計劃擴了半尺。”


    “隻是沿河動工,擴半尺,便涉及到了禦史大夫錢進的祖宅。”


    “這個灑家倒是不曾聽說……”陳桔好奇問道:“那後來呢?”


    南宮燁將禦史大夫錢進參楊鳳林的奏本,丟了過來。


    “若是他這個強驢改了,禦史台參他的折子會像雪花一般下?”.


    陳桔看了看,也搖頭失笑:“想當年,王太師說,太子固然有錯,可你明知太子有錯,不加以規勸,反倒是助紂為虐,長此以往,反而助長了太子的氣焰……”


    “是以,他罰你雙倍……”


    “這楊鳳林固執刻板,倒是跟王太師一模一樣。”


    南宮燁笑了笑,世人眼中,仿佛好便是笑,壞便是打。


    王太師固然打了他,可當散學之後,當其餘皇子都被各宮之人叫走。


    唯有他端坐在寒冷的學堂裏,秉燭夜讀。


    兩隻手掌被裹成了粽子,他隻能低頭用下巴翻頁……


    散學之後,炭盆都燃盡了,他凍得渾身哆嗦,麵前卻投下了人影。


    抬頭一看,便是王太師刻板無情的臉。


    他隻淡淡道:“你隨老夫來——”


    瘦弱又單薄的南宮燁,以為又要挨罰,便心生忐忑地跟在了他的身後。


    步入了教改堂。


    所謂的教改堂是為了方便太傅夫子們批改作業,或是刮風下雪不願意迴府臨時歇腳用的。


    因為王太師是太子太傅,所以屋子裏溫暖又寬敞。


    整個室內都是各式各樣的書籍。


    琳琅滿目,遊記,山水,兵書,天利……


    比早已背會的書籍要誘人得多。


    南宮燁看得眼也不眨,肚子卻咕嚕直叫。


    王太師仍舊是板著臉,將桌子上的食盒推了過來:“老夫喜素,太葷腥了,本打算迴家扔了喂狗的,你吃吧……”


    南宮燁便理所應當地吃了王太師的飯。


    吃完了飯,王太師也不攆他。


    王太師批改作業,南宮燁無聊便看了遊記。


    若是別的夫子,定然是要罵他一通的。


    可王太師仿佛看不見一般,多餘的話也沒說。


    南宮燁不由得膽子也大了起來,胡亂地翻看,他本就記性好,漸漸地大部分的書也都翻過了。


    兩人奇怪的相處模式,一直持續了許久。


    人前王太師從不多看南宮燁一眼,仿佛他是什麽髒東西一般。


    反而時常誇獎太子,在皇後麵前也極盡諂媚,對南宮燁也動輒打罵。


    小小的南宮燁當時極為困惑,明明前日晚上還給他帶了吃食,分了他烤餅。


    雖然麵上看不出來慈眉善目,可也態度溫和。


    可當著皇後和太子的麵,南宮燁便是連唿吸,都好像是錯的。


    王太師也從來不解釋,晚上的時候,仍舊如以往。


    南宮燁起初還睜著懵懂的雙眼,想問個一二。


    可後來便漸漸地不在乎了。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王太師有一日看到南宮燁看著遊記的時候,淡淡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可宮牆深深,你們能行萬裏路的時候,恐怕也就是去往封地的路上了。”


    “這個世界上,並不是除了黑就是白,人也好,事也罷。端看你如何看……”


    幼小的南宮燁點了點頭,他一直吃著王太師的飯,麵上長了肉,身高也拔高了許多。


    後來的一日,王太師上朝的路上,驟然倒地不起。


    太醫說是消渴症,得此病症的人,常常腹中饑餓,不能餓肚子,因此禦膳房常常備著他的飯。


    王太師此人又是無肉不歡……


    南宮燁腦海裏浮現的,確實燭燈下,那人不苟言笑的麵容,淡淡的話語。


    老夫喜素……


    不喜葷腥……


    迴家喂狗……


    前些年南宮燁遷都之前,去城北上香,迴來恰好路過王太師的故居。


    他便一時興起,去他府上看了看,王太師的兒子體弱多病,早早故去,倒是孫子健康活潑。


    提到祖父,兩個人有了不少話題。


    臨別的時候,院子裏有隻狸花貓喵喵直叫。


    太師的孫子笑道:“祖父慣常板著臉,實則膽子極小,畏懼貓狗……”


    南宮燁當時沒說什麽,迴宮之後,到底是坐臥不安,去了曾經的教房。


    教房落了許多的灰,但他仿佛能看到一老一少,寒冷冬日裏,安靜秉燈夜燭的樣子。


    王太師對南宮燁的壞,人盡皆知。


    可他對南宮燁的好,隻是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唯有教房裏書架上安靜躺著的書籍,與空氣中的浮沉,知道他的這段際遇。


    “陛下——”陳桔見南宮燁望著書本發呆,提聲喚了句。


    南宮燁點了點奏折,“楊鳳林必不會放北軍入城,永昌府想必會有一場苦戰。”


    “告訴商仲卿,若是可以,保楊鳳林的一條命。”


    算是全了他對王太師的這份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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