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郊外的風,格外冷。

    如墨夜色裏一縷月光穿過黑雲, 無盡的黑夜像連綿的霧, 將所見之處悉數掩蓋, 天幕低垂, 天地似乎都合在了一處, 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沉玉驅馬來時, 城外早已候了幾個人, 見了月下逐漸清晰的輪廓, 忙上前去行禮道:“殿下。”

    他們隨後看見沉玉身後緊跟的幾名帶刀將士,明顯不是自己人, 當下對視一眼,有些警惕地摸了摸腰間佩刀。

    沉玉知他們顧慮, 淡淡頷首道:“無礙。”他翻身下馬, 將韁繩交給其中一人,慢聲問道:“京中布防如何了?”

    “京衛七成已經解決。”其中一人恭敬地答道:“蕭大人已另辟藏身之地, 殿下可想立刻一見?”

    “不必。”沉玉抬頭看了看悄無聲息的城樓,“這裏無須硬拚,屆時從皇宮東華門處封鎖,將百官逼至西處, 盡量少動幹戈,切勿傷害百姓。”

    那人笑了笑, “殿下是成宗正統, 興的是仁義之師, 自然不可傷害百姓, 這些屬下們還是有分寸。”他想了想,又問道:“衛陟失蹤多日,此人曾是女帝親信,為以防萬一,可否需要提前準備一些什麽?”

    沉玉側眸看過來,冷淡不言。

    直到侍從將馬車驅來,沉玉與那人坐入馬車內,四下越發隱蔽,方才淡淡道道:“此人不足掛齒,你將兵力六成部署在城外,著重防禦外城支援,起事之前,便令兩關隘將士同時於卯時三刻攻城,吸引部分兵力,再另其包抄絡山後小路直占南武關,不得再進。隨後,再令一直潛伏不發的文將軍部署部分兵馬,暗中往京城慢行。”

    那人微微一驚,不由得脫口而出問道:“殿下是想借此將女帝等人一舉拿下?”

    沉玉薄唇冷抿,麵色不由得暗了一寸。

    心底似浸了冰,然而從裏到外又裹了層火。

    他向來如此淡靜,此刻卻第一迴心不在焉了。

    想起她還在那裏,他就想速戰速決。

    她的態度已經明確,她是想成全他的,隻是這天下還得由他親自去奪,演一出好戲給天下人看,給他和她的下屬們看。

    此事之後,這天下,再沒有什麽能占據她的心。

    他便徹底擁有她了。

    沉玉再不說話,下屬權當他是默認了,心底又是驚又是佩服——果真扶持這位主上沒有錯,他的果決和手腕,都讓他們這些下屬甘願為之肝腦塗地。

    而另一邊,華湛連夜騎馬,通過自己提早埋下的暗樁,親自去見了幾名老臣。

    他之前在朝中包攬許多事物,接觸軍事大權之時,便提早料想過如今的局勢,雖未來得及完全準備好,可提前籌備下的一些暗中勢力,包括和某些臣子之中的聯係,足夠他臨時籌起一支軍隊。

    “我會暗中入京,看京中情況如何,若沉玉沒有被王大人軟禁,那這幾日便會出事。”華湛想了想,在桌麵上的圖紙一處一指,淡淡道:“若要宮變,東華門最宜,小王敢問秋大人,可否有把握提前通知百官或是王大人,切勿走此路,以免被華昱故技重施,再次陷入絕地。”

    秋大人麵色凝重,低聲道:“京中此刻敵我不明,輕舉妄動難免暴露,下官料想此時禁衛多半已經倒戈……”

    華湛狠狠咬了咬牙。

    “齊王打的是仁義正統之名,不敢屠戮百官,殿下暫且放心。”秋大人低聲勸慰了幾句,隨即歎息道:“隻是我們如今太過被動,無法滲入京城,不如從外部進攻……”

    華湛心念一動。

    辰時六刻,沉玉入宮,依帝王之令,暫時軟禁於定坤宮,內外禁軍嚴加把手,將之徹底隔絕。

    沉玉坐在一方小幾麵前,給自己慢慢倒了一杯茶,邊飲邊聽下屬稟報外麵查探之事。

    “屬下剛剛獲悉,楚王華湛不等奏報女帝,直接離開了行宮。”下屬沉默一刻,又道:“……應是往京城方向來了。”

    沉玉一挑眉梢,嗤笑道:“這就坐不住了,還是沉穩不足。”

    下屬問道:“殿下打算如何處置?此刻楚王身邊人手薄弱,我們在暗,要不要屬下派人取了他性命?”

    沉玉搖頭道:“不必。”

    下屬再多說了幾句話之後,便悄悄退了出來,環顧四周,見四周禁軍把守著,目不斜視,無一人管他出入,不由得諷刺的笑了笑——說是嚴加把手,其實這批人也早就被他們收入麾下,如今這樣的形勢,扶持殿下奪迴帝位猶如探囊取物,偏偏還有些不自量力的人還在做困獸之鬥。

    他在陽光下站了一會,才絲毫不帶掩飾地、慢悠悠地朝皇宮的另一處走去,將沉玉的吩咐告知另一個接頭之人了,那人聽了之後,皺眉道:“你不記得蕭大人的命令了嗎?殿下為愛所累,凡事下不得狠手,但諸如楚王之輩,留下必有麻煩,還是殺了的好。”

    他驚道:“可是殿下何等有手腕,他日若知你我抗令不遵,事後追究又當如何?”

    “詐降殺人之事,蕭大人也未曾提前請示殿下,可你看,既然已經得了有利於我們的結果,殿下也不再追究什麽了。”那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無所謂地一笑,“無事的,你我皆是奉令蕭大人之令。蕭大人一心為殿下利益著想,我看,大人之前說得很對:女帝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女人,這天底下女人多的是,殿下怎會為了一個女人壞了大事?我們不過是推殿下一把。”

    他還是有些遲疑。

    那人看了他一眼,也不等他再做決策了,當下便打算轉身離開,吩咐下去接下來的事情,走前腳步一頓,偏頭冷冷道:“殺一個人很簡單,屆時你我推脫此事便好,亂象之下,誰的性命都無法保證。”

    與此同時,驪山行宮內。

    侍衛跪在地上,殿中氣氛壓抑至極,氣息窒悶,讓人連喘息都難。

    楚王擅自出宮的事情剛剛被發現,女帝聽聞之後,整個人已臨近怒火邊緣。

    枉顧君令,擅自行動,尤其是在這樣的當口。

    當真以為他頂著一個親王頭銜,單槍匹馬迴京還無人敢動他?!

    他華湛自己不惜命,又怎想得到他長姐該如何擔心於他?

    華儀心底冰寒刺骨,閉目也知此刻驪山行宮外亂象該是如何複雜,手足一瞬間都冷了下來,連太陽穴也在狠狠作痛。

    她帶華湛出京,便是想看牢他,便是料到這小子行事衝動,常常陷自己於危險之中而不自知。

    華儀沉默許久,忽然吩咐道:“傳朕令,動用一切暗線,迅速在暗中徹查楚王下落,朕身邊的暗衛……都盡快敢去京城,切要保證楚王安全。”

    身邊的常公公聞言一震,不禁出聲勸道:“陛下三思啊!暗衛幹係陛下自身安危,萬萬不可離開啊。”

    “朕的弟弟不能出事。”華儀眸底火光淺躍,垂下眼來,強製鎮定道:“暗衛即刻出發,尋得楚王之後將消息盡快迴報,必要護楚王周全,此外……”

    “朕還有一物,也將之帶去京城,交由大理寺卿。”

    靖元九年,大將軍衛陟失蹤,邊將再次嘩變,寧武、雁門二關相繼淪陷,太守王誌等人被斬首祭旗。

    逾七日,天下書生文官伏闕上書,無果。

    三月癸醜,聖諭楚王華昱歸京待察。

    四月甲申,兩隘將士於卯時攻城,勢如破竹,直占南武關。

    逾三日,朝中解決無法,女帝與京中消息暫且隔斷,天下大亂。

    ……

    再逾五日。

    黎明,天色森涼。

    皇宮西苑,除卻倒戈之臣之外,七成百官俱被困於一處。

    隔著一麵宮牆,也能看得見火光照亮了大半天空,竟比那天邊微露一線光的驕陽刺目耀眼萬分。

    皇宮多處已被死死封鎖,負隅頑抗之人還在做困獸之鬥,宮牆外血流成河。

    叛軍氣勢格外駭人,說是奉成宗遺命“擁立正統,匡扶正義”,反將一群忠心之臣逼得退無可退。

    一邊用狠厲手段迅速占領壓製,一邊說華昱殿下仁慈,凡中途悔過臣服之人皆可不殺,一時貪生怕死之輩也紛紛臨陣倒戈。

    前期宮變倒有幾分阻礙,到最後越發暢通無阻,短短時間之內,城內竟快肅清幹淨。

    未時,城外戰鼓擂起,京城之外,又有一支軍隊突襲,箭矢如雨,攻城之勢絲毫不減。

    華湛高踞馬頭,目光緊緊黏在城頭。

    他渾身鮮血都在緩慢逆流,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囂,眼底腥紅一片。

    果真是宮變,果真是血流成河。

    他不會讓沉玉得逞的,無論是為了皇姐,還是自己,還是天下。

    現在,他的身後是很多兵馬,即使不可能肅清整個天下,卻可以在這裏一戰。

    隻要這一戰贏了,俘虜沉玉,便還有一絲希望。

    華湛和秋大人齊馬而立,他狠狠扯動韁繩,身下馬匹喘著粗氣,赤蹄踢蹬不止。

    “華昱欺君在先,謀反在後,得蒙今上仁慈,念其血脈,故而赦免其罪,封親王、享供奉,而今再次逼宮謀反,煽動將士殺人攻城,至於江山淪落,天下大亂,我華湛便是為這天下人,為這朗朗乾坤,也需在此一戰,鎮壓奸人!”華湛高聲怒喊,抬手喝道:“攻城!”

    “殺——”

    “殺——”

    上前箭矢其發,力道狠絕,城頭之上不斷有士兵中箭慘叫,人一個個從城頭跌落下來,摔得血肉模糊。

    廝殺聲震天,原本內部已經平定的京城忽然再次迎來外亂。

    華湛雖無什麽作戰經驗,也是第一次見這血流成河的慘象,但危急在前,他冷靜得連自己都覺得可怕。

    秋大人是老將,此刻正在迅速指揮攻城,箭矢之下,將士以鐵鉤勾住城垛,迅速上爬,部分將士狠撞城門。

    沉玉站在城頭,周身依舊一派清風霽月之色,眼色卻陰寒至極。

    他對此早有應對。

    逾小半個時辰,文族麾下軍隊便率援軍奔赴而至。

    原本包抄夾擊的戰況宛若一場笑話,再嚴密的部署也順便被更強大的力量撕碎,甚至這並非是一場關乎戰術的博弈,而是一場純粹的肉體廝殺。

    秋氏麾下軍隊大潰。

    華湛眼見敗勢無可轉圜,臉色愈發慘白驚心,身子不禁微微發抖,終於下令停戰投降。

    輸了。

    他輸得一敗塗地。

    地方將士擁上前去,將他死死摁在地上捆綁幾下,隨即擒住他的雙肩,壓到沉玉麵前。

    沉玉驀地抽出身邊將士腰間佩劍,寒光凜然的刀刃就貼在他的頸尖,冰涼的觸感下,是正在流動的血液。

    他目光睥睨,似笑非笑道:“為什麽就不聽你阿姊的話呢?”

    華湛臉色灰敗,閉上眼道:“這與我阿姊無關,是我自己不甘心。我知道你早就想殺我了,我如今於你也無什麽用處,我輸了,勞煩你給我一個痛快。”

    雖是如此說,他的身子卻在發顫。

    明顯是怕的,並無口上那般視死如歸。

    沉玉的目光劃過少年稚氣未脫的臉龐,驀地將刀擲到了一邊去。

    華湛愕然睜眼。

    “我不殺你,單單隻是因為儀兒。”沉玉轉過身去,再不看華湛一眼,冷淡吩咐侍從道:“把他暫時關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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