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移駕清秋閣的命令一下,常公公便安排人去添置物品了。

    成王知曉時並未多說什麽,女帝年紀雖輕,卻並非凡事需要提點之人。他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沉玉,這個人分量太重,若不能收入麾下,遲早會成為大患。

    華儀外套玄色描金袖衫,玄朱裙擺迤邐在膝下,端坐於銅鏡前,抬手理了理烏發,美目淡掃,瞥了一眼鏡中美人。

    美則美矣。

    就是太美,也不是什麽好事。

    常公公彎腰候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女帝冷淡問道:“事情辦好了?”

    常公公連忙道:“奴才已布置好了,隻是剛才成親王來了。”

    “為何不報?”

    “王爺碰見了沉玉公子,什麽都沒說,便直接離開了。”

    華儀看著鏡子,不言不語。

    常公公看她臉色不豫,著實為難,正愁著怎麽辦,忽然有人快步入殿,簾外人影虛虛一晃,一個極為年輕清朗的聲音響起:“陛下,汴陵郡求見。”

    這是少年聲音,如今伺候的太監不熬到一定的資曆,是萬萬不可能被選入元泰殿伺候帝王的。況且常公公在宮裏多年,也知曉閹人嗓音多為尖細,也絕非如此清逸好聽,當下他便怔住了。

    華儀正在沉思,倒不疑有他,聞言皺了皺眉,不假思索道:“朕沒空理他。”

    常公公:“……”

    汴陵郡王是女帝如今唯一的兄弟。

    少年母親為浣衣宮女,身份卑賤,自然不同於中宮所出的華儀公主。當年皇帝陰差陽錯臨幸那宮女,那宮女趁夜逃出,隨後不久便年滿出宮,在宮外生下了小皇子。

    彼時宮中風起雲湧,那宮女不敢揭露皇子身份,在宮外獨自撫養皇子,待帝王駕崩,女帝繼位,太後相思成疾而病故之後,那宮女方才帶著小皇子,攔了成王的親王車駕。

    那孩子天資聰穎,實在討人喜歡,文武百官細看之後,也發覺他著實與先帝有幾分相似之處。攝政王查清原委,便讓華儀擬旨冊封,原本應為親王頭銜,又念及其母身份卑賤,皇子幼年長於民間,有礙皇家顏麵,便隻封了郡王。

    當年帝王膝下無子,遂扶公主華儀為女帝。如今皇子出現,按理,華儀應視他為眼中釘,可這少年著實討喜,時常親近女帝,三天兩頭就往宮裏跑,華儀也不是小肚雞腸的性子,也對他溺愛幾分。

    但是寵歸寵著,華儀是真煩他。

    簾後的人靜了靜,又道:“可是郡王實在想念陛下,陛下若不見,郡王怕是不會走了。”

    華儀:“攆走。”

    那人驚了一下,抬頭透過簾子,直直看著華儀。

    他忽然一咬牙,跺了跺腳,忍無可忍道:“皇姐!”

    華儀看著鏡子,頭也不迴地冷淡道:“膽子越來越大了?”

    身著太監服飾的少年大步上前,一把掀開簾子,也不顧及禮儀,便頂著常公公驚奇的目光一屁股坐了下來,一臉不滿地撇了撇嘴,“臣弟想見皇姐一麵都越來越不容易了,居然還比不上一個外人,皇姐當真是被蠱惑了不成?”

    常公公被他無所顧忌的言論一嚇,輕喝道:“放肆!郡王殿下,陛下麵前切莫胡言亂語!”

    汴陵郡王華湛縮了縮脖子,臉色急遽變幻,又不甘心地詢問道:“皇姐,親小人,遠賢臣,您當真願意被瞞在鼓裏嗎?”

    華儀終於掀了掀睫毛,冷眼掃了他一眼,慢慢道:“誰讓你來的?”

    華湛一口咬定道:“沒有人。”

    華儀道:“那你又是在何處聽的風言風語,朕倒是不知道,朕的事情這麽為人所津津樂道?”

    她眸底生寒,紅唇泛光,眉宇間冷意料峭。

    華湛如今十五,眉眼飛揚,性子也張揚肆意,此刻卻有點怏怏之色,支吾道:“是子琰……皇姐別怪他,他在朝中,有時也聽那些老禦史們胡言亂語……不過一時不忿……”

    成王世子華鑒,字子琰。

    自她親近沉玉,便讓華湛於宮外建府,少年性子做不住實屬正常,平日與華鑒親近些,華儀也不會責備。

    可華鑒,畢竟不過宗室旁支子弟,其父成親王是個老狐狸,華鑒也純良不到哪去。

    可她卻是沒想到,華湛與華鑒親密至此。

    華湛以為子琰無意,可華儀不以為。

    ……針對沉玉?

    為什麽要針對沉玉?

    沉玉如今不涉政事,擢暗衛指揮使也不過她私下決定,如何能招人嫉恨?

    若因帝寵忌憚,不如拉攏結盟,何必如此相爭,兩敗俱傷?

    前世,沉玉扛過了數不勝數的陷害,其中便有出自成親王及其子的手筆。

    世子拉攏武將,偽造流言,讓她以女子之身坐不住那帝王之位。

    她未曾親自出手,不過與沉玉一提不滿,再多次暗示朝臣,便讓華鑒因罪軟禁宗正寺,落得個自生自滅的下場。

    而後,素來安分守己的汴陵郡,因圖謀造反,被尚且年輕的女帝下令軟禁,三日後,懸梁自縊而死。

    當年多少人數不清,皆被她和沉玉一一聯手鏟除。

    重生後華儀細想始末,她心性更加沉穩,再看汴陵郡華湛,便不覺得他是做得出密謀造反之事的人。

    怪她那時心性極高,防了天下所有人,卻料不到最後謀反之人……是沉玉。

    華儀看著少年清秀精致的眉眼,眉角飛揚,白齒紅唇,三分稚氣,七分鮮活。

    一切都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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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儀屈指敲了敲紫檀木扶手,道:“朕做什麽,自有分寸,由不得他人置喙……常公公,著朕口諭,罰世子俸祿半年,不知道錯了往後便不用上朝了。”

    華湛睜大眼睛,驚得脫口而出:“皇姐!皇姐明明知道,他們非議非是不敬於您,而是不忍見那等卑賤小人侍奉天子身側!”

    “卑賤小人?”男子低沉的聲音從不遠處慢慢響起,他似乎笑了一下,道:“不敬陛下?誰敢不敬?”

    靴底踩上金磚的聲音十分低沉,那腳步聲不急不緩,自外殿靠近。

    華湛一聽見那聲音,身子如貓兒炸了毛一般,渾身上下的汗毛都一寸寸豎了起來,幾乎是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飛也似的躲到了女帝身後。

    他十分親近自然地拉住華儀的衣袖,哭喪著臉。

    沉玉自屏風後走出,雙袖低垂,沾染了一絲殿外芬芳春色,又被元泰殿奢華的熏香打散,連衣袂上無意沾染的晨露也散了。

    沉玉的目光掃向華湛,頷首道:“見過汴陵郡殿下。”

    他不行禮也是特許,華湛一時有些不自在,不禁將阿姊的衣袖攥得更緊,恨不得挖個洞躲起來。

    沉玉的眸光極輕地掃向那隻手,不作停留,隨即看著女帝笑道:“萬事俱備,陛下可以移駕了。”

    若非心知肚明他的心思深沉,華儀便不會感覺到他對汴陵郡的殺意。

    那股意味太淡又太濃,華儀對上沉玉的視線,一時竟沒開口。

    沉玉道:“陛下還有什麽吩咐嗎?”

    華儀飛快地抖了抖睫毛,道:“方才湛兒不過說些市井無稽之談,你莫放在心上。”

    華湛氣不過,又悄悄拉了拉華儀的袖子。

    華儀將袖子不動聲色地扯迴,冷顏掃了華湛一眼,“還不安分點?朕是要給你請個太傅,好好管教管教了?”

    華湛小心翼翼地抬眼瞅了瞅沉玉,不情不願道:“不是說你,我隨便罵個奴才呢。”

    華儀:“……”

    她看見沉玉麵上盡是溫和神色,絲毫沒有不豫之態,卻從他微微冷卻的眼神看出,他是真的生氣了。

    不知是氣這平白輕視辱沒,還是氣華湛那小子舉止無態。

    沉玉抬腳上前,似“不經意”地掃開了華湛靠近女帝的那隻手臂,拉起華儀的左手腕,看了看她的手背,道:“這傷好了大半,陛下不要撓。”

    華湛才知皇姐受傷了,驚道:“哪個天殺的膽子肥了?敢傷皇姐!皇姐,你沒事吧?”

    華儀卻隻看著沉玉,嘟噥道:“朕癢。”

    沉玉笑了笑,柔聲道:“我剛才取了止癢的膏來,不知藥效如何,稍後給陛下試試?”

    華湛:“……”

    華湛第一次感覺自己有點待不下去了。

    少年尷尬地在原地站了會兒,終於忍不住了,抬手行禮道:“臣弟還有事情,之後再來和皇姐多敘敘。”說完,緊張地注視著華儀,見阿姊在親熱之際抽空來給了他一個眼神,當下如蒙大赦,腳底抹油似地跑了。

    一個個都怕沉玉。

    華儀心中覺得好笑,又明知這實在不是什麽值得帝王笑出來的事情。

    她不過一晃神,沉玉手腕上微微用力,拉迴了她的注意力。

    他低頭,親了親華儀柔軟的唇,道:“郡王在,沉玉還是不能直接這樣對待陛下。”

    華儀往後一讓,他的頭卻緊跟著她,唇齒交纏,她身子軟了下來。

    他低笑,攬住她的腰,把她從椅子裏抱了起來,走向榻上,道:“陛下想不想……”

    她攬著他的脖子,搖頭道:“不要,不想。”

    他也不強求,隻把她放到了床上,又沒忍住,低頭輕輕咬了口她的小耳垂。

    沉玉含笑著,低眼遮掩冷意。

    卑賤小人?

    誰比誰卑賤,且看來日方長。

    華儀隻能是他的。

    那麽這個江山,包括他汴陵郡,又算得了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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