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非心中一緊,刹那間有些猶豫。她見到他會是什麽反應?她父母會不會已替她訂了親?她還願意見他麽?以往沒去想的問題一瞬間充塞腦中。


    果見餘平衝上樓,於樓梯口喊道:「師哥!是她!可她一見是我,轉身就跑了。」


    荀非身形一閃,繞過二福站在窗邊,見江南細雨中,作夢也求不得的女子覆著黑色鬥篷,慌忙穿梭於人群中。他愣怔地望著她,在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時,身體已翻過窗,追向那嬌小的黑影。


    墨成寧並不知道荀非與石家小姐婚事告吹的事,除了荀、石兩家有意低調外,也因她刻意不去打探大臨京師的消息。


    因此,當她見到餘平時,心中立時升起警戒,直覺荀非或許就在附近;也或許,「荀夫人」正伴在他身側。


    不論荀非來蘇州的目的為何,自從她在他書房留下那張紙條,便決定今生不再與他相見。


    墨成寧奔跑了一陣,心想不知荀非會不會從哪個街角轉出來,便決定離開鬧區,隨意胡亂走著,最後竟來到當年他與她再遇的河畔。


    細雨仍斷續,正如同她的心緒,藉斷,卻絲連。


    「成寧。」她渾身輕震,不用迴頭即知來者何人。即使兩年多過去,他的嗓音依舊清晰可辨。


    墨成寧不答,輕輕將寬鬆的兜帽攏了攏,發足便奔。


    她是鐵了心要避著他!荀非有些惱怒,提氣一奔,輕輕鬆鬆便捉住她的皓腕。


    墨成寧未料他會直接動手,隻覺被他握住的地方直發燙,她垂頭低聲道:「公子請自重。」


    荀非但覺手下一片冰涼,細膩光滑猶勝從前,不禁麵紅耳赤。


    墨成寧輕聲歎道:「還不放嗎?」


    苟非緩緩鬆了手,墨成寧似是眷戀了片刻,才收迴小手。


    她一語不發,也不再狂奔,隻靜靜踩著綿軟草地走了。


    「墨成寧!」他下定決心似地揚聲喚。


    墨成寧依舊沒有迴頭,終於在距他十步之遙處停下腳步。


    「你說過,我姓荀名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所以我不會為了那幾希處的仁義放棄報仇。」他徐徐走向她。


    「可我要告訴你,韓非亦導性歸善,荀況猶為發妻狂。我姓荀名非,『荀』同情係於妻的荀子,『非』同導利向善的韓非。」他站在她身後,兩人唿息難辨彼此。


    墨成寧心緒紛亂,他什麽都沒說,但她卻懂,他正在告訴她:他沒有娶石家小姐,他願為她放棄複仇。


    她真這麽值得他追求嗎?


    「成寧。」再次聽到這低沉有力的聲音,她鼻頭一酸,淚眼婆娑。


    「嫁給我。」


    墨成寧拚命忍住淚水,雙手扯著兜帽邊角,左頰情不自禁綻出清淺酒窩。


    荀非在後頭卻看不著她表情,見她一動也不動,以為她心下惱他,因而不敢隨意碰她,卻不免著急。


    他小心翼翼地柔聲道:「成寧?」


    許久,她方收迴眼淚,輕聲道:「荀公子好詐,拿苦瓜來誘惑我。」


    這一聲細如蚊蚋,荀非卻有如聽進仙樂。見她似乎不氣了,便撥開她頂上曲兒帽,雙臂自她身後環住她纖腰。


    「這不是心疼你在家裏吃不到嗎?」他摟著她,珍惜著這份得來不易的幸福。


    墨成寧嘴角一翹,道:「那我以後每餐桌上都要有苦瓜。」


    荀非鳳眸一彎,低聲笑道:「可我跟嶽父嶽母一樣,怕苦。」


    她失聲一笑,這麽快就喊嶽父嶽母了?


    「沒有苦瓜?那我不嫁了。」


    「苦瓜竟比夫君重要?」他吻著她一頭青絲,笑道:「那我吃虧一點,一天一餐沒苦瓜,兩餐有苦瓜。」


    墨成寧不語,將背往荀非懷裏一靠,似是默許了。


    荀非一手撫著她平坦小腹,另一隻手悄然上移。


    他冷不防舔了舔她難得沒有插銀針的耳垂,一陣酥麻癢意自墨成寧雪白細頸延伸至背脊。她推開身後色膽包天的狂徒,他卻趁機將她轉過身,抬起她下頷,細細端詳他夢裏才得以一窺的俏容。


    他過分專注的神情讓墨成寧心中軟成一汪春水。這些日子,他等得很苦吧?


    她伸手輕觸他幾天未刮的胡渣,櫻唇摩挲著他的薄唇,柔聲道:「荀非,久等了。」


    荀非呆了一呆,雙耳赤紅。


    她褪下左腕玉鐲,取條紅線係在荀非的腰帶上。


    此刻,他心中的狂喜無以形容,他輕輕抱著她,嗅著她身上幽香,嘿笑一聲,道:「一天兩餐苦瓜可以,但成寧也知道,我這人會記仇,吃虧吃久了,就要記仇。」


    墨成寧一掙,推開他咕噥道:「又得意忘形,你不是愛妻的荀子、心善的韓非嗎?」


    荀非聳聳肩,道:「天性使然。」


    「那怎麽辦?」


    「你要補償我。」他眸中星光閃動。


    她偏頭一想,道:「不然……每餐我做一份你愛吃的?」


    「行。」荀非想也不想。


    墨成寧嫣然一笑,道:「苟公子這次倒挺好說話。」


    「我愛吃你。」


    「……」她除了羞人以外,已想不到別的詞匯。


    荀非恍若未覺地自說自話:「每煮一顆苦瓜,就讓荀非吃一次墨成寧。這便是協議。」


    「……」她一直以為人前行為放蕩的荀非全是作戲,今日方知那個荀非,七分假三分真。


    良久,等不到眼前人兒響應的荀非吻上她鎖骨下的細膩肌膚,就在他伸手探進她衣襟時,墨成寧薄媚一笑,笑得苟非心癢難耐。她湊近他耳邊,含笑道:「不吃就不吃,我以後不煮苦瓜,三餐皆到『苦瓜絕饗』解決。咱們走著瞧,看是誰能忍。」


    她整整衣衫,踮起腳尖在他下巴一吻,隨即走向來時路。


    「我點的苦瓜麵線還沒吃呢。」


    荀非杵在原地,有種敗下陣來的感覺。又摸了一下方才她吻過的地方,滿足一笑。


    他大步流星地走至她身旁,一把攬住她腰笑道:「不成,『苦瓜絕饗』的也算,這我開的餐館呢。」


    若幹年後,江湖上多了一對「杏侶雙俠」,分別為杏壇的荀非和杏林中的墨成寧。兩人遊遍大江南北,盤纏不足時便尋一風光明媚處待上一年。


    前半年荀非設學堂,墨成寧設義診;後半年荀非改學堂為義學,墨成寧改義診為醫館,夫妻倆過得悠閑自在,天下無一處不是他倆的足跡。


    這一年,苟非和墨成寧帶著五歲的雙生兒和不滿周歲的幼女迴到蘇州。


    「老板,可有地方借宿?」荀非笑道。


    黝黑青年正指揮著工匠,在新開張的第十家分店前掛上匾額。


    「咱這隻賣苦瓜,不供住宿。你沒見匾額上寫著苦瓜絕……」青年睨著眼,瞥向不識相的客人。


    「師哥!師嫂!還有我可愛的師侄們!」


    墨成寧笑道:「餘老板好久不見,生意不錯嘛。」


    餘平指著烏溜大眼的小女娃。「你一定是茜兒。」他搔了搔頭,指著雙生兄弟倆,佯裝無奈道:「你們兄弟倆長得一模一樣,我看就算了。」


    五歲的哥哥不滿道:「我是允兒,他是平兒。」


    餘平嘻笑道:「知道了,你是平兒,他是允兒。」


    允兒覺得深受委屈,扯了扯荀非的衣角,癟嘴道:「爹……」


    荀非輕輕拍了拍兒子的頭,笑道:「難得帶了木柵鐵觀音迴來,允兒,待會兒拿三份去給大福叔叔。」


    「師哥!」餘平可憐兮兮道:「允兒,師叔待會請你吃苦瓜糖。」


    「允兒不愛吃苦瓜,娘跟平兒才愛吃苦瓜。」允兒認真答道。


    平兒這時才揉揉眼睛,軟軟地道:「哥哥,你剛剛說苦瓜嗎?」


    墨成寧拍了拍茜兒的背,笑道:「不鬧你們師叔了。餘平,什麽時候介紹弟妹給我們認識?」


    荀非也笑道:「上次來不及喝你的喜酒,這次你兒子的滿月席定要趕迴來參加。」


    餘平忽有所感地歎道:「我以前總說要娶一個俠女,結果還是繞迴原點,娶了個千金大小姐迴來。」


    「人家小姐好歹從京城追著你到蘇州了,你還過這麽多年才許了人家。」荀非調侃道。


    餘平紅著臉道:「我……我哪裏許她了?分明是那女人硬來……」


    允兒操著稚嫩童音:「師叔臉紅,師叔害羞了。」


    餘平牙一咬!「誰臉紅?誰害羞?」


    平兒奇道:「哥哥,師叔臉黑,哪有臉紅?」


    「……」


    江南煙雨蒙蒙,景致美麗依舊。柳樹承載著絮語,將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盡數拂人江水,化為平淡不過的陣陣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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