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又在奢望些什麽呢?明明已打定主意今生不能追求她,他是個有家仇在身的男人,偏偏要報仇,不是要犠牲她,便是要舍棄自己的後半輩子。


    「也是,他不配。提他的名字還汙了我這張老嘴。」張輝聞言直點頭。


    荀非對張輝強撐出一個毫無破綻的笑容。「張總管,往者已矣,眼下最重要的是盡快辦好李女俠的要緊事,絕響穀究竟在哪,還盼您老能指點。」


    張輝拍了拍腦門,哈哈一笑。「瞧我這記性,兩位請到寒舍坐坐,待老夫取來地圖再跟你們說個詳細。」


    「那就叨擾了。」


    三人隨即起身,離開雙喜樓,餘平收到師哥眼神示意,迴客棧等待消息。


    五十裏外,張輝居處。


    說是居處,充其量也隻是間臨時搭建的草堂,桌邊擺設都蒙塵了,隻有待客的茶具光滑潔淨,看來屋主並不常久留,想必是放不下江湖吧,如此隱蔽的地方,怕是會悶壞他。


    荀非細細瀏覽前廳,審視著蛛絲馬跡,暗自比對一路上張輝說過的話,以防張輝出爾反爾,挖了個陷阱給他「兄妹倆」跳。


    門嘎一聲地開了,滿頭華發的老婦端著茶點徐徐走出,這婦人年約五、六十歲,滿麵春風和氣,和張輝身上的暴戾之氣渾然迥異。


    「我家老頭正尋著地圖呢,他說兩位要去相助牛牛,牛牛的朋友就是咱們的貴人,不嫌棄的話,本地特產小芋頭,老頭說這香甜滑膩,適合年輕人的胃口。」


    婦人言笑晏晏,端上兩隻精致的骨瓷碟,各放了兩塊芋泥糕,便迴頭去沏茶。


    墨成寧和荀非相視一眼,皆不想辜負老人家好意,卻是沒有動作。她向老婦去處望一眼,接著迅速探向發簪,取下一支細短銀針,隻見她輕彈指甲,抖出些許白色粉末,用細針沾染後,插上切下來的一片芋泥糕,觀察一會兒後,轉頭向荀非一笑。


    「寧妹真是細心。」荀非叉起一塊芋泥糕送入口中,一抬眼,見墨成寧也吃了一小口,嘴角綻出一小朵笑花。


    她想到娘親嗜吃芋頭,若是能送去家裏,不知道娘親會有多歡喜。


    「多半女孩兒家愛吃甜食,別說做哥哥的不疼妹妹,寧妹若是喜歡,剩下的這塊你就吃了吧。」


    「……」她喜惡有這般外顯嗎?她剛剛不過是睇了眼荀非盤中的芋泥糕而已啊。


    「哥哥待我真好。」她雙頰緋紅,看荀非叉起一塊芋泥糕欲放人她碟中,她忙遞出碟子接過。


    他見她一張緋紅嬌容,一時難以自持,伸手待要撫上她臉龐,墨成寧怔住,不敢動彈。他修長的手指在空中一滯,轉而拭去她嘴角白粉。


    「沾得到處都是呢。」


    老婦端著熱茶出來,正好瞧見這一幕。


    「兩位雖是遠房堂兄妹,倒似一對璧人,不知各有婚娶了沒?」這種小兩口神態,她隨張輝雲遊時看多了,一般是郎有情妹有意,隻欠月老提。既然這兩人是李玦的朋友,她便做個順水人情,將兩人送作堆。


    兩人怎會聽不出婦人言下之意,墨成寧窘得不知所措,忙低頭塞進一大口糕點,鼓起的麵頰隱隱泛著笑意。


    芋泥糕吃起來比方才甜呢。


    荀非喉頭有些發澀,裝作不知老婦之意,溫笑道:「這事全憑家裏作主,我離開的期間,說不定家中長輩已替我談好了親事。」


    「男子漢大……」婦人赫然住口,本欲斥責這年輕人拖拉不爽快,人家姑娘都沒有反駁了,卻見他別開頭,目中閃過些許恨意。


    這時,她才意識到荀非是在委婉拒絕這樁姻緣。


    興許是吃太大口,墨成寧嗆咳起來。


    荀非憐惜地看著埋頭猛吃的墨成寧。「寧妹,吃慢點,別噎著了。」


    「好吃嗎?這芋泥糕老身自己做的呢。」老婦眼底閃過一絲精芒。


    「十分美味。這芋泥處理得鬆軟滑順,張夫人手藝真好。」


    「荀姑娘喜歡的話,老身可將做法授予你。」


    「那要先謝謝張夫人了。」她暗喜下次迴家,娘親有口福了。


    「既然老頭還沒找著地圖,荀姑娘就來灶房吧,老身將做法抄寫給你。」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前廳,荀非掏出懷中玉環,暗自出神。


    看來,他非成為石家小姐的夫婿不可了。


    半晌,張輝蓬頭垢麵自地窖中爬出;為了找那張地圖,他差點把屋子給掀了。


    「找到啦,絕響穀地圖在此,嘿嘿,放了八、九年,我還擔心潮掉呢。」


    他將泛黃地圖往桌上一放。「咦?荀姑娘呢?」


    「她隨尊夫人至灶房學習芋泥糕的做法。」


    「啊?可那芋泥糕是老夫昨日自市集買迴來的,老婆子在玩什麽花樣?」


    荀非一聽,臉色一變,陡然起身,便要入灶房。


    「荀少俠切莫激動,老婆子就喜歡和人在灶房談事情。唉,這壞習慣我之後定叫她改一改,待會教訓教訓她便是,少俠坐呀。」


    「教訓誰呀?」聲音自背後響起。


    「咦?什麽教訓?老婆子,你上了年紀聽力退化得厲害呀,我疼你都來不及,怎會教訓你呢?哈哈。」張輝冷汗直流。他這老妻,溫柔麵皮底下可是有著不輸河東獅的悍妻靈魂哪。


    荀非見墨成寧雖然神情有些局促,並無其它異樣,不覺暗暗鬆了一口氣。


    墨成寧瞧見了置放桌上的地圖,想起找李玦的事,自己在這當兒竟還淨胡思亂想,立時麵有慚色。「張總管,辛苦您找出地圖了,要麻煩您從頭細細說來。」


    「自此處向北走三百裏,見一石碑,上頭寫著『噬魂森林』,那便是通往絕響穀的唯一道路。」


    「噬魂森林?可有其來由?」荀非疑道。


    「森林內終年彌漫毒霧,能殺人於無形,是故稱為『噬魂』。迷蝶派餘眾遷至絕響穀後,便倚賴這森林抵擋外侵。聽聞『陰間琴師』鬼清在絕響穀的各方江湖人想去拜訪請教,多數魂斷噬魂森林。」


    張輝見兩人毫無懼色,心下不禁佩服。


    「想必張總管知道如何解毒?」


    「要防這毒霧,唯一的方法便是服用紫花安魂草。據說這草長於南方瑤國五靈山的斷崖處。」但實際上根本沒人見過,他心道。


    墨成寧一怔。五靈山?從這迴到家鄉,即使快馬加鞭夜以繼日,少說也要兩個多月,待她終於尋到李玦,首輔小女兒早就歸西了吧?若真如此,豈不是會連累荀非?


    豆大汗珠滑下她細頸,她唇色發白。長久以來,她一心一意想替袁長桑帶迴李玦,如今卻有了些動搖。是否要先將李玦的事暫擱一旁,先和荀非迴京城?大哥……他等了九年,應該……應該不差這一時半刻吧?


    張輝假意研究著地圖,卻是頻頻瞥向自己年邁的結發妻子,欲言又止。荀非見狀遂道:「張總管足智多謀,應當有其它取得紫花安魂草的管道吧?」


    「呃,老夫……不知。」張輝支支吾吾,先前那豪邁粗獷模樣無存。


    張夫人冷哼一聲,一張慈祥麵容竟變得陰狠三分,道:「你是舍不得那賤丫頭受到驚擾?她不就整天養些奇花異草,專門迷惑男人嗎?」


    「老婆子,我是擔心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啊!我立過誓後,再也沒見過馬……那丫頭一麵,你就別再亂吃飛醋了。」


    「笑話!你以為我會把她放心上?要不是有人心裏有鬼不敢提她,用得著我提嗎!」


    荀非與墨成寧麵麵相覷,很有默契地決定:別蹚這趟渾水,遂背過身去,假意聊天,卻細聽著是否有紫花安魂草的消息。


    「咱們就別在少俠他們麵前爭這事了,多難看。婆子,此事休再提……我是說,我不敢再提……」


    「那賤丫頭的蛇蠍心腸你倒是學了十成十,你就忍心見他們兄妹倆遠赴瑤國五靈山去采那稀有的紫花安魂草?你不說我自個兒來說,老娘發過誓此生不提那人姓名,是你逼我的。」


    張夫人目光淩厲,幾乎要將張輝剖成兩半。


    「別別別!老婆子莫生氣,你先進去歇歇,我來說,我來說。」


    「別耽誤他們兄妹倆的時間了,你說完就給我滾進來,我可不許你同他們一起去找那賤丫頭。」語畢,帶著沉重的腳步步入內堂。


    「對不住,讓兩位見笑了。」張輝和緩了臉色,看來他這長輩的顏麵已然掃地,說什麽也彌補不迴了。


    荀、墨兩人裝作不知方才發生的一切,異口同聲道:「沒有的事,我們剛剛在討論芋泥糕呢,什麽都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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