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平林嘴角擠出連自己都不信是微笑的弧線,幹笑道:「我這麽大一個人了,還對那麽久以前的事耿耿於懷,哈哈。寧兒,你怎麽會問起這個?」


    墨成寧連忙道:「沒、沒什麽,我……我聽說天下第一名醫是一個老先生?」


    墨平林奇道:「老先生?不,不是的,我們相遇時他二十有三,現在……大概二十七了。如果這幾年江湖事沒有太大變動,我想……第一名醫還是袁長桑。」


    墨成寧心想,看來那袁長桑跟姑姑關係匪淺,多半就是她的心上人了。那老人,不是袁長桑的師尊,就是他的仇家。


    翌日,和老人的十日之約期滿,墨成寧一早收拾些金創藥和補身的藥材,並準備了些食物,借口去照看苦瓜發芽了未,便溜上五靈山。


    雨後天青的五靈山,泥味中混著青草芬芳,遍地泥濘中可見萌發草芽,幹枯枒杈也抽出枝枝新綠,上頭鳥鳴啁啾。僅僅十日,景致猶如脫胎換骨,渾然迥異。


    墨成寧辰時出發,繞了大半天,卻是找不著通往林間深處的小徑,早春的日頭暖洋洋灑下,眼見已經午時,她覺得腹中饑餓,下意識摸向籃中食物,卻想到老人這十天隻能吃莓果野菜果腹,便緩緩抽手。


    待終於找到洞窟前的白樺樹林,日陽已略偏西,數抹金黃投射林間,與煙霧交融,於林地綴上點點光亮。翠影幽暗處,藏青大袍翻飛,清臒背影負手而立,正是那老者。


    「我道你終於想明白,不敢來了。」他仍是眺望著遠方。


    「……我迷路了。」她氣喘籲籲。


    老人迴過身,見墨成寧雙履盡是泥濘,發絲淩亂地貼在頸間額際,雙手還提了個大竹籃,整個人渾似脫掉一缸水,心下不禁暗讚這小妮子的毅力。


    「跟我來吧。」他往暫居的洞窟走去,她急忙追上,心中驚異他腿傷恢複的速度。


    墨成寧左顧右盼,打量著他的「居室」。說是洞窟,不如說是一個長年遭風蝕而形成的淺穴,外側處生了堆火,餘煙未盡,而裏側鋪著幾大片白樺樹皮,僅此而已。


    看來老爺爺不會待太久,她有些失望。


    「爺爺,我給您帶些吃的,還有一些藥品。」她將沉甸甸的竹籃遞過去,老人伸手接過,有些訝異她獨自提著這重量走這般遠的山路。


    墨成寧一整天隻隨便用了早膳,這時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登時滿麵通紅,垂著眼,兩眼發直地盯著沾滿泥濘的圓頭鞋,生怕對上老人的目光。


    老者見她肚餓,卻不食籃中食物,心下不禁起疑,便喚她過來,笑道:「都餓成這般了,快過來一起吃啊。」


    墨成寧仍是陷在難堪之中,全沒聽見老人話語。


    老者見她不過來,疑心更是大起,沉著臉道:「小姑娘不肯賞臉陪老夫吃嗎?」


    墨成寧猛地迴神,走近老人,一臉疑惑道:「咦?什麽?」


    老人掀開竹籃上的羅紋棉麻布,隻見裏頭擺著一罐金創藥、幾包去毒化癖的補藥、三顆大饅頭及數片臘肉。他取出一顆大饅頭,剝一半給墨成寧,墨成寧瞞了咽口水,明知不該消耗老人的糧食,仍是雙眼眨巴眨巴地接過。


    老者背過身去,剝下一小塊饅頭,再拿了片臘肉,暗暗從懷中掏出兩枚細銀針及一包藥粉,用銀針沾了藥粉,插入那塊饅頭及臘肉試毒。


    咦?沒異狀?一迴頭,見小姑娘小臉紅撲撲地,正滿足地啃著發冷的饅頭,心中不禁大為慚愧,才知道原來小姑娘是舍不得吃要給他的糧食,慚愧之餘更是大為感動。


    墨成寧抬起頭,見老人正凝視著自己,嚇了一小跳,趕緊看看是不是自己身上的泥淤弄髒了他的「居室」,於是趕緊站起身道:「我馬上清理幹淨。」


    老者堯爾道:「不礙事。我行走江湖,什麽地方沒待過。」又道:「小姑娘沒有問題想問我嗎?」


    墨成寧坐了迴去,思考了下,道:「爺爺為什麽會想學醫?」


    這問題卻不在他意料之中,老人略一沉吟,答道:「我和師姐是師父收留的孤兒,師父傳授醫術,師娘教授武功。後來我以醫術見長,師姐以武功見長,尤其她開創的獨門輕功『飛燕蹴英』,更是冠絕天下。」


    他見墨成寧沒什麽反應,料想她不清楚江湖大小事,續道:「我十二歲入門,十八歲就把師父的醫學知識學全了,後來獨身闖蕩江湖,自行研發藥材、毒藥,治病和動武多用銀針,最得意的武器便是我中的這附骨針。當大夫嘛,並沒有想不想的問題,師父教什麽我就學什麽。但從閻王手上搶迴一條生命時,大多時候是純粹的快樂。」


    墨成寧聞言,並不言語,長長睫毛下正思考著什麽。


    「對了,我說過你救我,我便允你一件事,你想好了嗎?」老人隨口問。


    墨成寧眼中閃過一絲堅毅,陡然跪下,額頭緊貼著冰涼的岩麵。「請收我為徒!」


    這下大出老人意料之外,他雙目圓睜,嘴巴半張,瞪著渾身發抖的小姑娘。


    說出來了!終於說出來了!直至這些天,她才明了自己在荀非瀕死之際,那種不舍的心情是為何。說是不舍,倒不如說是不忍,荀非和老人死裏逃生的模樣她至今印象深刻。她想助人,想證明自己也有幾分能耐,想看見病容出現紅潤血色,她想……她想學醫啊!心裏想,骨子裏也想。


    眼前的道路,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明朗。


    老人第一次細細審視眼前不過十歲的小姑娘。


    他見她雖一身泥濘,卻絲毫不掩其玉雪可愛;臉上是生了些麻子,但喝些草藥即可盡數褪去;吃苦耐勞,應該可以替他辦那件始終懸在心頭未了的事;其心真誠,光是這點,他幾乎就要答應了。


    他站起身,雙手抱胸,饒富興味地睨著伏跪在地、大氣不敢喘一口的小姑娘。


    這讓他想起小時候曾許過的願望:希望有一個柔弱的妹妹可以疼。


    ……願望居然在這麽多年後實現了嗎?他笑出聲。


    墨成寧聽聞老人的笑聲,不明白他的意思,卻也不敢出聲詢問,剛剛求他收她為徒已經用盡她畢生的勇氣了。


    老人看她薄薄麵皮上汗水涔涔,好笑之餘有些不忍,說道:「你先起來,我再迴複。」她趕緊站起來,如履薄冰地瞅著他。


    「我不收徒弟的。」他宣布答案。


    墨成寧愣了半晌,才頹然道:「這樣啊……果然成事不足嗎?啊啊,爺爺,您別放在心上,我……嗚嗚……」她哭喪著小臉,想要擠出笑容。


    老人失笑道:「我沒有說不授你醫術啊。」


    「……」墨成寧驚得呆了,覺得這笑容有些惡劣。


    他隱忍著笑意。「我會傾我所能的教你,我要認你作義妹。」


    「……」他神智可清楚?他看起來老得可以做她祖父了。


    還是他剛剛其實是要說義孫女?


    老人懶洋洋地坐到白樺樹皮上,無所謂道:「不願意就算了,反正江湖上有兩把刷子的大夫也為數不少,雖然醫術沒有我的百分之一,不過也還可以……」


    「大哥!」墨成寧咬牙,用生平最大的力氣喊。


    「……」這下換老人傻眼了,一個怕羞的小女孩就這樣認了來路不明的他為義兄,心眼真夠直啊。


    墨成寧小臉脹紅,她從沒想過自己竟能發出這麽大的聲音。


    老人幹咳一聲,正色道:「既然你願意,我自然歡喜。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咱們就在這結拜為兄妹吧。」


    他走到火堆旁,折了兩支枝條,一支遞給她。


    「以這個代替香吧。」說罷,走出洞窟,跪在地上。


    墨成寧對於結拜要如何進行毫無概念,趕緊跟出去「咚」地一聲狼狽地跪在老人身旁。


    他噙著笑意,調侃道:「哎,別急,我又不會跑了。」


    接著他抬頭,雙手呈持香狀,聲音已不似先前那般低啞,朗聲道:「我,袁長桑,今日和……咦?妹叫什麽?」


    袁長桑!墨成寧渾身一震,腦中一片空白,許久,才訥訥道:「墨……墨成寧。」


    「我,袁長桑,今日和墨成寧義結金蘭,今後行走江湖,有福同享,有難我罩她,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唔……我年紀大太多了,卻也不用同年同月同日死。」


    袁長桑見一旁的小女孩彷佛呆愣住了,遂推推她。「成寧,照著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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