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前些日看見偏廳擺著一支玉笛,沉重似男子之物,推測是墨老爺所有,便誠懇道:「晚輩家鄉也有類似活動,但總會搭配絲竹,碰巧前些日見到偏廳有支玉笛,玉笛較竹笛難掌握,想必墨老爺精於此。晚輩學過些皮毛,見著好笛有些技癢,可否借晚輩一試,並稍加指點?」


    墨老爺被他這麽一捧,心下不勝歡喜。他生在墨家,人人是藥癡,連娶迴來的妻子也是個藥癡,自是沒人和他分享絲竹之趣,如今有人要他指點,自是求之不得。心想此人少年心性,大概是想炫技一番,此正符合自己事事不落人後的脾胃,便命家仆取了玉笛來。


    墨成寧知道自己免去了一場尷尬,萬分感激地看向少年,見少年俊眸噙笑望著自己,嘴形似說著「外人來救你」,頓時羞紅了臉。


    清脆笛音自玉笛中流瀉而出,間關鶯語像是訴說著忘卻塵世的快活,先是吐音如翱翔天際,再接滑音似俯衝江河。眾人聽得如癡如醉,後半段笛音漸低,化為婉轉的片片情思,顫音覆著迭音,猶如幽咽淒柔泉流。


    聽聞至此,滿座皆悄然無聲,忽然一陣啜泣聲打破這寧靜,卻是墨老爺的妹妹,也就是教導墨成寧不要拋頭露麵的姑姑墨平林。


    墨平林年少出外闖蕩,十七歲那年,情陷救她一命的青年。


    二十歲時兩人再度相遇,她表白愛慕之情,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對方已心有所屬,任她苦等苦守苦盼,卻連側室之位都不願許她,隻願認她作義妹。


    但她要的,豈隻是妹妹身分;自此便躲迴家中,渾似變了個人,更告誡侄女做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小姐好過紅塵中人。


    此刻聽得淒切笛聲,終於炸開她心中埋藏已深的積鬱。


    墨夫人拉住她的手。「平林,你心中的結……還沒解開麽?」


    墨平林抽泣道:「大嫂,我曾發誓不再為他流淚,但現下我才知道,要忘卻一個人談何容易?我……我先進去歇歇。」


    少年略帶疑惑地凝視手中玉笛,想著定是因自己剛經曆生死一線,才會藉由笛聲抒發心事。他歸還玉笛,聆聽墨老爺幾句指點後,便提起行囊準備告辭。


    「承蒙前輩指教,不勝感激。晚輩受墨府偌大恩惠,迴大臨後必差人來瑤國感謝救命之恩。」他深深鞠躬。


    墨老爺心中暗暗可惜要失去一名知音笛友,卻忍住沒出聲挽留。一旁的墨成寧雖極力掩飾,眼底仍泄露依依不舍的情緒。


    少年見她雙瞳默然無語地覷著自己,心中微憐,便走到她前方,柔聲道:「還沒請教姑娘閨名。」


    「墨……」她猶豫著是否要說出名字,姑娘家會自報名字嗎?那俊秀少年隻是唇邊帶笑,靜靜地等她開口。


    她耳根子微熱,終究還是開口道:「我姓墨,墨成寧。」稍停,又補充道:「成事不足的成,心神不寧的寧。」墨老爺眼皮一顫,揚起濃眉。


    少年爽朗一笑,打了個揖,灼灼目光直瞧進她眸裏,薄唇微揚。


    「我叫荀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


    【第二章】


    「咦?小姐,這什麽呀?生長太過的青木瓜嗎?還是變種青椒?」丹丹手捧青碧色長形果子,果子形狀像是放大倍數的長形荔枝,表麵凹凸不平。


    墨成寧抿嘴笑道:「那是荀公子遺人從中原送來的,據說是外國使節進貢的特產,似乎叫苦瓜吧。」


    荀非當日告辭後,不出十日,便派人送來數件珍稀禮品,其中還有象牙笛和天山雪參,特意投墨家夫婦所好,令墨家受寵若驚,直問墨成寧究竟她「撿」了個什麽樣的人物迴來。隻不過,距荀非迴中原已四月有餘,突然間又送了五條苦瓜來,這讓墨成寧實在摸不著頭緒。


    當色香味倶全的佳肴擺上桌,她似乎懂得個中原因了。


    以滑嫩的殷紅豬肉片為底,上頭鋪滿翠錄的苦瓜薄片,苦味中帶點脆甜,再佐以裹滿蛋液、煎得金黃的豆腐塊,那滋味……真是太、太美妙了!


    銷魂,當此際。她不禁感歎。


    墨成寧為這道菜取名為「苦瓜什錦炒」。正當她享受著齒頰留香之際,苦瓜炒鹹蛋、苦瓜釀蝦仁烘蛋、酥炸苦瓜條、三杯苦瓜、苦瓜鱸魚湯……等陸續擺上桌,霎時,圓桌上閃著璀璨碧光。


    一家四口緊盯著桌上滋滋作響的苦瓜大餐,其中,卻隻有小女孩一雙招子閃閃發亮,其它三位長輩皆對這散發淡淡苦味的野菜多有卻步。


    「看來他是一次用完所有苦瓜了……」墨夫人嚐了一口苦瓜鱸魚湯,努力扯動嘴角。墨府雖然開藥鋪,但除了墨成寧外都十分怕苦。


    「來來,平林,你身子骨較弱,這給你補補。」墨夫人眨著水眸,不懷好意地將酥炸苦瓜條夾到小姑麵前。


    「等等!大嫂,你又知道這能補身子啦?還是炸的……」墨平林急忙將瓷碗捧離。


    當姑嫂倆正在互推香噴噴、酥酥脆脆的苦瓜條時,墨老爺眼捷手快,默默將蝦仁烘蛋與苦瓜分離,隻食蝦仁烘蛋。


    「哥你好奸詐!我都還沒瞧清楚裏頭釀什麽!」墨平林指著盤中的「苦瓜殘骸」,指控自家哥哥。


    「嗯?」羅老爺不苟言笑,睨一眼妹妹,將腦筋動到苦瓜炒鹹蛋上。


    這鹹蛋和苦瓜結合得著實緊密,該如何分離?


    墨成寧噗哧一笑,因為家人之間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輕鬆的感覺了。


    墨氏夫妻聞聲一愕,同時朝聲源轉過頭去。夫婦倆不約而同地想到,自從那叫荀非的少年迴去後,成寧雖然仍舊畏縮,但偶爾已會稍稍釋放情緒了。


    墨成寧吞下最後一口白飯,小心翼翼道:「爹爹、娘親,我想去五靈山散散步。」然後順便把苦瓜種子拿去種,她暗笑。


    墨老爺放下木筷,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圈,最後停在女兒嘴角抿出的小小笑窩,讚許地點點頭。「讓丹丹那丫頭陪你去吧。」


    「丹丹在膳堂用膳,我自己去沒關係的。」她悄悄挪向廚房,不知道廚夫伯伯有沒有把種子留下?


    「那你自己小心點,匕首帶著,防身之餘還可以當鏟子。」知女莫若母,墨夫人笑吟吟看著她微紅的臉蛋。


    午後的風中挾著屬於冬季的最後一絲冷冽,似卷進了一些春意。遠方山頭已披上青簇簇的外衣,但殘冬仍籠罩著五靈山,滿山枯木的枝枒,似探向隱隱泛白的天際,讓蕭瑟裏參了點詭譎。


    墨成寧提著裝了苦瓜種子的袋子,興匆匆直達山腹,沿路這探探、那瞧瞧,就是找不到適合種植苦瓜的地方。


    她沿路尋著,不知不覺來到土地較為肥沃的深林處。


    「唿……唿……」一陣粗重喘息聲鑽進墨成寧耳中,教她起了警戒心。


    灌木叢裏窸窸窣窣響,一名老者自樹叢裏爬了出來,光裸的上半身隱隱發紫,雙腿上綁著碎布條,上頭染著大片幹涸血漬。


    老者聽見人聲,想著反正橫豎是死,管他是救兵還追兵,先留住來人再說。


    墨成寧瞪大眼,怎麽她上五靈山總是遇到傷員?她站在原地,想要上前救人,但拘謹怕生的個性讓她裹足不前。


    老人見來者是個青布衣衫女娃,心中憂喜交加,開口道:「小姑娘,麻煩你過來幫幫我,我……我不會……讓你白白……幫我的。」極為吃力地吐出話後,便如一攤爛泥般趴倒在地。


    墨成寧見他如此慘狀,胸口一緊,再顧不得那許多,拋下袋子,一個箭步衝過去將他扶起。好重!她以為老者都應該瘦得像竹竿一般,沒想到居然還比四個月前遇到的荀非要沉上許多。


    她將老人半馱到樹下,讓他靠著樹幹。


    老者目力渙散,眯眼看著眼前弱不禁風的女娃,雖然不抱任何希望,仍是吃力問道:「小、小姑娘……你身上可有刀子之類的尖銳物品?」


    墨成寧誠實地點了點頭。「有、有匕首一把。」


    老者雙眼乍現喜色,顫聲道:「麻煩你……將我背上的銀……銀針拔出來,不然我熬不過兩……不……一個時辰。共有五枚,針……針頭淬有劇毒,小心了。」他側過身,隻見五枚銀針深深沒入他背上。


    「爺……爺爺,我去叫我爹娘來幫忙,您……您撐著點!」她又驚又恐,要她動刀取針,實在困難;何況,萬一出了差錯……這麽人命關天的事她絕對做不來。墨成寧轉身便要衝下山去搬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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