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刑部出來,程濟一個人徑自走在街上。

    這天的天色,不知為何,竟又變得慘慘淡淡,愁雲密布。搞不清為何今年六月的天氣,竟如此陰晦潮濕。

    在朱雀街旁,一間名為“賓至如歸”的客棧前。程濟停下腳步,靜得一下,然後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普通的客棧,像周邊的其它客棧、酒館、飯莊一樣,它亮著召牌旨在招徠更多的客人進來,它的門麵完全按照京師工部要求的做到美觀與大氣的統一,一樣的在門口擺了兩個盆景,盆景裏栽的是人高的一顆溫州桔,葉子茂盛,青翠怡人。在碧葉中間還不合時宜的結了一個個黃澄澄的小桔子——其實這些桔子是用塑膠加工製成的,貼它在樹上以假代真,隻為了使人感到京城這兒物阜民豐,就算不是結果季節也照樣能吃到新鮮的水果。不一樣的隻是在這間兼營食宿的客棧裏,從掌櫃到廚師,從廚師到夥計,從夥計到沽酒小生,從沽酒小生到在後院喂馬的老馬夫,沒一個是規規矩矩、安分守己的。

    今天早上,因為掌櫃昨晚沒有收一個房客的住宿費,所以被店夥記臭罵一頓,並打了一記耳光。事情是這樣的,一個月前,客棧裏住進一個打扮得妖豔誘人的大姑娘,這位大姑娘長是一副水蛇腰身,一雙媚眼最善勾魂。隻一進客棧,向櫃台上秋波一送,就叫掌櫃骨酥肉麻,張著嘴巴忘了合的垂涎三尺。大概是真的見色忘利,掌櫃竟破了“先收錢再住店”的規矩,一天神魂顛倒的向姑娘獻殷勤,每每對姑娘有求必應、百般討好。將當夥計的支使得忙上忙下,一下子洗腳水侍候、一下子要擦桌拭凳子侍候,一下子要端茶送水侍候。就算是打烊了,還要夜宵侍候。總之,為了掌櫃捧為至寶的這個不正經女人,夥計是前所未有的忙得吃不安睡不穩。結果呢,昨天晚上這女人連人連包忽然不見了,更糟的是連夥計存在自己房裏的工錢也不見了。很明顯,這女人臨走時還將他的工錢給偷走了。她媽的,忙活了一個月,竟攤上這麽一檔事。一問之下,方知掌櫃非但沒有收那女人的房錢,還親自幫她提行李到門外。說起來,都是掌櫃的好色才倒此大黴,所以今天一大早,夥計就開始起床罵掌櫃。罵掌櫃色迷心竅、為老不尊、老不正經、無恥下流,總之天下罵人的話都幾乎被他一早上罵完了。最後還打了掌櫃一個耳光。這個掌櫃也怪,對於夥計的以下犯上,他竟不敢還以顏色。還一味的向夥計賠禮道歉。倒是本該最沒有發言權的沽酒小生對夥計大打出手,因為夥計罵掌櫃,罵到一口渴,就叫他沽點酒來。開始時候,沽酒小生還給點麵子,言聽計從給他送上幾杯水酒。誰曾想這夥計越罵越上癮,不斷叫酒,儼然他罵人目的就是為了能夠多喝點酒。後來沽酒小生便懶得打理他。不料夥計不知好歹,竟去搶酒。卻也?怪要挨沽酒小生的一頓揍了。

    今天清早,一個客人說吃早飯後要退房出門,叫掌櫃吩咐後院的老馬夫早點喂飽馬,好上路。可是呢?廚師是出了名的睡蟲,每每都要睡到太陽照屁股時才起床。累得被分到和廚師一組,負責打理後院事情的馬夫在喂馬後,又要去做好早點,心裏十分窩火。客人走後,馬夫心情悻悻的去催廚師起床,埋怨他為人懶惰,四肢不勤,總是拖累自己。誰料廚師非但沒有半點慚愧、感激之心。反振振有詞的說自己工錢拿得少自然少幹活,說馬夫工錢拿得多,多幹點活也是理所應該的。惹得馬夫火冒三丈,捉了根扁旦便滿院子裏追著廚師打,後來還打到前廳來,將桌子椅子搞得一片狼籍。掌櫃竟也沒有罵他們兩句。

    總之,這五個人合在一處,沒一個時候是不熱鬧的。在外人看來,他們是亂成一堆,不成體統。可是他們自己卻在這磕磕碰碰中任性率真,自得其樂。也許你覺得他們很不團結,可是如果你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你就會發現,其實他們才是你真正的朋友,他們總會趕在第一時間裏來幫你排憂解難。因為他們同有個老大——程濟。他們同屬於一個團體——程家班。

    掌櫃名叫寧見意。是個色心大色膽小的人物,三十多歲的人了,招蜂惹蝶的事做得不少,可是就是不敢麵對麵,正正經經的與良家女子談過一次戀愛。說實在的,他長得還是挺順眼的,要身材有身材,要身手有身手,但做起事來就是腰不直,胸不挺。沒辦法,誰叫他是“小偷”出身,生來就怕陽光呢!不過也正因為他偷得太曆害,大家在合資辦這家客棧時才選他當掌櫃、由他來管錢。因為隻有善偷的人才最有辦法對付竊賊,錢放在他處,大家都放心。

    夥計名叫楊書書。名字文氣,樣子長得也很斯文,像是一個頗有家教學養的讀書人(如果你今早在場看見他那種潑婦罵街樣,你就不會這麽認為了)。為人最是嗜酒。嗜酒如命。如果你要用“無酒不成餐”來形容酒鬼,那麽在形容他時,你便隻能說“無酒不成人”了。他無論何時何地,哪怕是在當夥計被人使喚的時候,也絕不會忘記在腰間掛個隨時“解渴”的酒葫蘆。而且他還時不時的哼著一支自編的,不成調子的《酒醉歌》:人說李白能喝酒,不如老子喝得久;李白隻敢號酒仙,老子人稱是醉神。酒仙不上君王船,醉神拋棄金鸞殿。喝酒喝酒,日暮狂喝狂醉才永垂不朽。

    沽酒小生名叫蔡小誌。誠如他的名字一樣,這人沒什麽大誌,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能自釀些小酒,沽著賣得點銀子,好迴家娶老婆。所以如果有人膽敢不開錢來搶他酒,他絕不會善罷甘休。楊書書挨打就是很好的例子。無論誰要喝酒,都須先付錢。一分錢一分酒。他的酒不是普通的酒,有奇效,能包治百病。

    馬夫黃群西愛抽煙。別人抽煙是從鼻子裏唿出煙霧來,他卻能將煙霧從眼睛、耳朵唿出來。

    廚師黃克賣最愛睡覺。隻要一有空他就會睡。他比誰都能睡,睡得最長的時候長達一個月。一個月不進水米,氣若遊絲,似死還生,醒來時卻臉色紅潤,神采奕奕,能知睡夢其間周邊、甚至於千裏之外發生的事情。

    這五個人都不是一般的人。他們結成程家班,稱程濟為班長,不是因為程濟武功比他們高,更不是程濟年紀比他們大。隻是因為他們誰也不服誰,隻好請了他們都認識都有好感都願聽從的程濟來做他們的老大。老大稱班長,班長以下無排名,大家地位平等。在組成程家班之前,他們在江湖上各有名號,隻是後來都覺得打打殺殺太沒意思,所以便隨同程濟到京師,改頭換麵做起生意來。不過做了那麽多年生意,也沒見他們做出什麽名堂來。哈哈。

    程濟之所以會在這個時候來找他們,是因為,在這個京師裏,除了在獄中結識的大哥孫堅、二哥韋秋息外,隻有這客棧裏的五個人是他最熟悉最要好的朋友。他來找他們,要他們幫忙,因為發生這麽多事情後,他已覺得獨力難支。這個時候他隻能靠朋友。

    五個人看見程濟一臉悲色的走進客棧,都圍了過來。

    黃群西爽快道:“班長,你怎麽了?臉色這麽不好!”

    程濟悲未能語。

    黃克賣卻已說道:“班長,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告訴我,老子去修理他。”

    楊書書馬上支持:“誰欺負我們班長就是欺負我們,敢欺負我們的,下場隻有一個——”

    “什麽?”寧見意征詢道:“下場隻有一個什麽?”

    楊書書看了他一眼,沒好氣的道:“下場隻有一個,就像你一樣,三十幾歲了,連初戀是什麽滋味都沒嚐過。”

    寧見義聽得鼻子歪到一邊。

    蔡小誌卻“嗬嗬嗬”的笑出聲來,開心得像一隻第一次出來吃羅卜的兔子。

    程濟深知這五人脾性。知他們任性率真、不為凡情俗慮所拘絆,所以能小爭小鬧不傷和氣。自己平時與他們相處,笑鬧慣了,本也是沾染了些灑脫逸趣。隻是此時因為養父母剛剛過逝,實在笑不起來。他黯然道:“我這次來,需要你們的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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