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傅亞瑟的耳語,秦椒立刻放棄了被她稱作“滴油”的部分。


    目光在紅白相間的火腿肉上梭巡,十幾秒後才歎氣道:“那就湊合著用中方搭皮吧。”


    注意到她換了揮刀對象,旁邊主廚表情更顯怪異:“這個部位……”


    “這個部位我們叫‘上方’,肉質最細嫩,肥瘦最均勻,是整條火腿的精華所在。”秦椒一邊運刀,一邊毫不猶豫地將片下來的瘦肉剔去至少三分之二。


    那可是應該鋪陳在瓷碟中,佐以蜜瓜美酒享用的部位。


    主廚眼睜睜看著秦椒隻取帶皮的半肥半瘦,飛快剁為丁狀,還沒心疼完這條白標,就見刀光雪亮,竟然對剛才已經取材的黑標再施“毒手”。


    同樣也是取其精華部位,剔瘦留肥。


    任何一位西餐廚師見狀都會直唿暴殄天物。


    秦椒倒是有理有據:“沒辦法,誰讓卡爾曼先生需要控製鹽分?火腿都是倒掛著風幹的,油脂從上往下流,所以滴油部位鹽分最重,等會兒再加上幹貝,妥妥的超標。上方含鹽最少,瘦肉太多沒關係,多費點兒功夫改刀就是。”仟千仦哾


    主廚表情變幻再三,終究沒忍住:“火腿的價格可是幹貝的百倍不止,為了調整鹽量,為什麽不放棄後者?”


    秦椒很驚奇:“食材哪有高低貴賤?烹飪不就是對食材恰當的選擇和搭配嗎?在我的湯裏,幹貝很重要,所有的湯料都一樣重要。”


    她一邊指揮傅亞瑟用溫水漂洗幹貝,一邊解釋取用幹貝不是為了增鹹,而是提鮮。火腿提的是鹹鮮,幹貝提的是鮮甜,還慫恿主廚空口嚐試,細細品嚐兩者的區別。


    傅亞瑟從旁輔助,報出一連串的穀氨酸、甘氨酸、丙氨酸……以表明貝類的鮮味素與豬肉有所異同。


    主廚也不知是被秦椒說服的,還是被傅亞瑟的詞匯量說暈的,總之等他迴過神來,已經成為秦椒的另一個助手,正在按照她的吩咐剔取雞架。


    秦椒也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便表示自己這道菜看似麻煩,其實隻需要占據一口灶眼,絕不會打擾穀倉的正常營業。


    畢竟再過一個小時就是晚餐時間。


    主廚聳聳肩,讓她安心,整間廚房盡情使用:“卡爾曼先生是我們老板的老朋友,他今天包了場……”


    說到這裏,他頓住了,似乎有些尷尬地將目光投向廚房一角,隨即轉換話題,問秦椒為什麽覺得卡爾曼先生需要控製鹽分。


    秦椒忙著備料,並沒有注意那一絲不自然的停頓,聽見他問,便朝傅亞瑟的方向偏偏頭:“他告訴我的。他是醫生,所以我相信他。”


    傅亞瑟洗完幹貝便無所事事,正順著主廚剛才的目光,凝視廚房角落,並沒有注意他們的對話。


    秦椒也並沒有想過真拿他當助手使喚,便任由他去發呆。在主廚的協助下,將母雞和鴨子對半宰開,仔雞剔架後又取去皮的淨瘦雞胸脯兩條,以及排骨、裏脊、火腿一一備好,再放入沸水中焯,務求把這些食材自帶的血腥和雜質祛除幹淨。


    “慢著,焯過雞的水不能繼續用。”她及時攔住熱心幫忙的主廚,換水淨鍋後再放入鴨子。


    此後每一樣湯料,都是這樣焯後換水,撈出來的湯料還要再度用清水漂洗幹淨。


    主廚莫名所以,傅亞瑟也忍不住問,有必要這樣分別處理嗎?難道這些食材最後不是也要在同一口鍋裏一起熬湯?


    秦椒笑笑,瞟了豎起耳朵的主廚一眼,隻說這就是中國烹飪的細致。


    幹貝還要更細致一些,需要手動剔除老筋。不似尋常做菜時以溫水泡發,而是用純淨水加少許低度酒,與蔥薑隔水蒸至微微發軟。


    主廚感歎連連,說還是法式清湯簡單,隻要整雞或雞架搭配等重的蔬菜就好,也不需要這樣各種提前處理。又問秦椒需要什麽香草,如果需要新鮮的草葉,可以在廚房後麵的香草花園摘取。


    秦椒搖搖頭,想起之前卡爾曼說開水白菜是和法式清湯差不多的東西,實是無知又傲慢。


    “我們可不用那些香草,有蔥和薑就夠了。”


    她要了這裏後廚最大容量的湯鍋,一次性加入三十公斤清水,將備好的湯料全部倒入。蔥切長段,生薑用刀背拍散一並丟入鍋中。


    “好了,開始煮開水!”


    準備湯料就已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鍾頭,煮開水又煮了四個小時。當然,這期間他們誰都沒閑著。


    秦椒忙著將雞胸肉和豬裏脊剔得一絲肥肉油花兒都不見,再細細剁碎成茸,調成不幹不稀的粥狀待用,還要時刻盯著湯鍋。


    盯著幹嘛?煮一個小時後要將蔥段撈起防酸,再煮半個小時將浮於湯麵的火腿黃油撇去,再煮半個小時將漂起的雞鴨碎渣撈出……


    一邊忙,一邊還不忘給外國友人普及開水白菜和川菜典故。之前剔下來的火腿也不能浪費,邊吃邊聊才最開心。


    四個小時過去,穀倉主廚已經決心將清代禦廚黃敬臨奉為偶像,甚至還喜滋滋找到了自己和偶像的共同點。


    開水白菜的發明人黃敬臨可不是一般的廚師,他出身名門,中過秀才,喜詩文工書法,以四品頂戴為禦廚。曾經寫過一聯自嘲道:可憐我六十年讀書,還是當廚子;能做得廿二省味道,也要些工夫。


    穀倉主廚如逢知己,興衝衝告訴秦椒自己有倫敦大學的語言學碩士學位,完全是出於對美食的熱愛才投身後廚。


    秦椒覺得這大叔應該不是吹牛,畢竟這幾個鍾頭聊天下來,他已經能跟著秦椒用四川話講起順口溜:


    “三天不吃迴鍋肉,走路腳杆要打抖。”


    “雞要吃得叫,魚要吃得跳。”


    “巴適得板,安逸得慘!”


    ……


    兩人正聊得熱火朝天,忽聽一聲重重的咳嗽:“看來你們倒是非常愉快!”


    卡爾曼將“愉快”一詞咬得很重,顯然他是一點兒都不愉快。


    “不必在意我,我隻是想看看這次的湯會不會再出任何意外。”他走到湯鍋前,伸手就要去揭蓋子。


    “呸呸呸,烏鴉嘴!”秦椒毫不猶豫將他的手打落,眼珠一轉,口氣嚴肅起來,“卡爾曼先生,如果這鍋湯變壞,完全是你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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