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睡醒,又是全新的一天。


    沒有人責怪她的錯誤,已經走馬上任的店長趙傑森隻是強製性給她放了三天假。


    當然,她最好的度假勝地就在後廚。


    第一個度假項目,就是在熊貓飯店後廚複盤鍋巴肉片,將何爵士挑出的毛病修正。


    為此她要先吊一鍋高湯。


    “廚師的湯,戲子的腔”。無論中餐西餐,高湯都是專業廚房的必備品。法文中高湯甚至直接被稱為“fondsdecusine”,烹飪的基礎。


    川菜廚師習慣將高湯叫做鮮湯,都說川菜“麻辣鮮香”,這鮮的奧秘正藏在高湯裏。尤其在味精出現之前,要給菜肴增鮮,以湯代水是最好的方式。


    哪怕街頭吃一碗十塊錢的麵,牛肉麵也必然是熬了十個小時以上的牛高湯打底,肥腸麵是豬骨湯底,老成都最愛的海味麵就更了不得,要用魷魚、墨魚、金鉤、豬肉、魚幹、耗幹、玉蘭片、香菇等十幾二十種材料熬高湯,硬生生用幹貨模擬出海鮮的效果。


    炒菜兌滋汁,吊一鍋毛湯足以。這也是最簡單的一種高湯,隻需要湊齊材料,滾煮幾個鍾頭,在後廚通常交給幫廚負責。


    艾瑞克就是這個躍躍欲試的幫廚:“交給我!”


    冷櫃裏那三百斤豬半身總算派上了用場。艾瑞克在老亨利的指點下砍下筒骨,又剔了些肋排和軟骨在流水下衝洗幹淨。


    筒骨要一劈兩半,排骨要剔肉剁碎。艾瑞克這邊才搞定,扭頭發現秦椒已經剔幹淨三副雞骨架。


    “這就是我和主廚的差距?”男孩看看自己張開的雙手,又看向秦椒,“chilli快告訴我,我要怎樣才能趕上你的手速!”


    “一個字,練!”秦椒笑笑,也看向自己的手,“我在滿漢樓時做過一年的水案,每天不是洗肉就是剔骨,手指一直紅得像胡蘿卜。”


    艾瑞克吐吐舌頭,又認真問:“用豬骨吊湯我明白,豬骨湯和豬肉是原配,為什麽還需要雞?”


    “無雞不香。”秦椒說罷,又讓他再割取一斤碎肉和豬皮,“豬皮也是一定要的,這叫無皮不稠。”


    “還有無鴨不鮮,無肚不白。”老亨利笑眯眯將中餐吊湯基本法補充完整,“當然,吊毛湯用不上這兩樣。”


    直到這一鍋湯料在冷水中滾開,艾瑞克還在念念有詞背誦這四句口訣。


    湯滾後,湯麵上滿是灰白色的浮沫,艾瑞克很細致地一一撇淨,朝鍋中依次加入蔥薑料酒。


    “等等!”秦椒及時抓住料酒瓶,“別用料酒,用這個。”


    “vodka?”艾瑞克嚇了一跳,再一看標簽上的酒精度數就更加遲疑,“你確定要用烈酒?”


    不能怪他慫。英國人號稱嗜酒如命,是狄俄倪索斯的信仰之國,但他們的能喝在量不在度數,所謂的烈酒不過二三十度。秦椒從俄羅斯超市淘來的這瓶伏特加是四十度的,擱在國內就是弟弟,在英國這一瓶酒足以灌倒四五個艾瑞克。仟仟尛哾


    秦椒很確定:“豬皮帶脂肪,用烈酒更容易去味。”


    “容我提醒一句。”趁著周末來後廚監工的老板輕咳一聲,“酒精濃度過高,乙醇會破壞肉類的蛋白結構,造成營養流失。”


    這又不是在做病號飯……秦椒下意識想叫外行閉嘴,忽記起他們達成的最新協議,嘴唇抿了抿,拿出對老板應有的耐心:“就算流失,也是流失在湯水裏,這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傅亞瑟果然也記得協議,聳聳肩不再堅持:“你是主廚。”


    看著他們就這樣結束話題,艾瑞克驚訝地長大了嘴巴,手一抖,半瓶伏特加都倒進了鍋裏。


    “不要緊。”秦椒安慰他,“受熱後就沒有酒味了。”


    “不錯,酒精的揮發溫度是攝氏70度。”傅亞瑟補充道。


    “哦……哦……”艾瑞克的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為了能閉上嘴巴,他趕緊專心致誌地盯著湯水。


    秦椒轉動旋鈕,將爐火調到最適合的位置:“就這樣保持湯麵一直翻滾小泡,中途可以加點兒水。火小了香味不濃,火大了湯會過白變成奶湯。”


    “明白!”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艾瑞克守著湯鍋,老亨利守著艾瑞克。傅亞瑟同趙傑森走來走去,討論設計師給出的改造方案。


    秦椒一邊繼續試驗各種豬肉去騷方法,一邊同老亨利和艾瑞克細說比賽。


    說自己,也說對手,說h記餐廳的財大氣粗,也說許家兄妹的友好親切,還有那些令她印象深刻的菜品。


    昨晚比賽結束之後,她隻覺得世界一片灰暗。現在她站在熟悉的後廚,窗外有明亮的陽光灑落,窗台上一盤用清水養的蒜瓣正在抽芽,幾葉新綠在陽光下嬌嫩得幾近透明。湯鍋裏咕嘟咕嘟的細碎聲響,聽得人心踏實又溫暖。


    不知道為什麽,她記起了昨夜在車上醒來的那個瞬間。


    車外仍有雨聲,車內的燈不知何時熄滅了,黑暗中她半支起身朝前看去。窗外燈光恰好掠過駕駛座,映出一個沉靜的側影。


    酒黃色的光暈一閃即逝,明亮的錯覺卻留在視網膜上,久久不散。


    那一瞬間,她是真的希望他們能夠把不愉快徹底翻篇。


    三個小時後,毛湯吊成。


    秦椒以小碟試味後,眉毛就擰了起來:“不夠鮮。”


    “因為沒用鴨子?”艾瑞克立刻背出口訣。


    “豬骨湯本身味道就很濃,不需要鴨子提鮮。”秦椒看向老亨利,又看看趙傑森,試圖從兩位老行尊這裏得到答案。


    沒想到,迴答她的卻是傅亞瑟。


    “很簡單,因為鮮味來自氨基酸、核苷酸和琥珀酸二鈉……”


    “抱歉老板,能說中文嗎?”秦椒舉手打斷。


    不過就算換成中文重複就一遍,她和其他三人仍是一臉茫然。多虧傅亞瑟大發慈悲,沒有像往常那樣抱著他的科學術語不撒手。


    “簡單來說,鮮味的主要來源是蛋白質,而高濃度乙醇會破壞蛋白質。”他還拿起伏特加和料酒,一一讀出成分給他們做對比。


    “看來料酒不僅酒精含量低,酯類含量也相當高,還富含氨基酸,這當然有助於提鮮。”傅亞瑟放下酒瓶,勾了勾唇角,“必須承認,發明這種料酒的中國人相當聰明。”


    秦椒可笑不出來:“但是英國豬肉味道太重,瘦肉用料酒去味還行,這些吊湯材料可是料酒壓不住的。”


    能去掉騷味的白酒,又會把鮮味一同去掉。


    這還真是潑洗澡水把孩子也倒掉了。


    “難道不能用其他材料吊高湯?”會提出這種問題的,當然是對中餐一無所知的傅亞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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