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充?”傅亞瑟確定自己從未聽說過這個地名。


    如果聽說過,那一定是年幼還不記事的時候。


    他不悅地注意到,秦椒一臉吃驚又忍笑的表情,顯然是在說“無知的bbc”。


    21世紀最容易解決的就是無知。


    幾分鍾後,他就通過手機搜索了解那個據說是祖籍的城市。


    雖然曆史悠久,現在看起來卻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地方。唯一讓他印象深刻的,就是地圖上有一條蜿蜒的河流,正如泰晤士河穿越倫敦。


    名字也頗為動聽。


    “那可是嘉陵江!”秦椒流露出無限向往的神色,“嘉陵江的江團又肥又嫩,無論清蒸紅燒都好吃。還有一種老鼠魚,隻有發大水的時候才能見到,比江團還好吃,幾乎沒有刺!”


    聽到“老鼠魚”這種名字,傅亞瑟就想擱筷子。


    秦椒津津有味念叨了一圈南充特產後,總算言歸正傳:“嚐嚐?真的很鮮。其實就是醃製的芥菜。至少要醃三年,還要用幾十種香料。重點是隻選冬至前後十幾天內的嫩尖喲,呃,你知道冬至嗎?”


    眼看她又有口若懸河之勢,傅亞瑟的筷子動了動,夾起一小撮“冬菜”。


    第一感覺是鹹,氯化鈉攝入一定超標。


    明知如此,他卻沒有停止咀嚼,反而下意識又夾了一筷。


    因為這種鹹並不粗暴,也不令人反感。


    似鹽非鹽,似醬非醬,入口時間越長,鮮味就越濃鬱。柔軟中有帶了點脆嫩的口感,讓人越咂摸越覺得滋味悠長。


    在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之前,他已經吃下了一片鹹燒白。


    “怎麽樣,是不是肥而不膩?”秦椒從對麵站起來,手撐桌麵微微前傾,一雙貓兒眼裏又是緊張,又是期盼。


    “很……奇妙。”傅亞瑟一時找不到更恰當的措辭。


    七肥三瘦,這是他日常飲食中絕不會嚐試的脂肪含量。


    但他的確沒有吃出脂肪過剩的油膩惡心。


    隻有一種柔軟豐腴的感覺從舌尖融化,滲入味蕾,與冬菜的鹹鮮融為一體,讓瘦肉部分也不似看起來那樣具有纖維感。


    最妙的卻是頂部那一圈焦皮,又糯又彈。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相信這會是自己深惡痛絕的肥肉。


    “這就是廚師的魔法!想知道嗎?”秦椒得意揚揚豎起一根手指,“首先,要片得足夠薄,但又不能太薄。”


    傅亞瑟頷首同意:“這是個控製脂肪含量的好辦法。”


    第二根手指頭豎起來:“長時間的文火慢蒸,今天我可是蒸了三個鍾頭,剛才重新加熱又十五分鍾。”


    “熱聚合和熱分解反應。”傅亞瑟若有所思,“長時間加熱的確可以使天然油脂中的順式非共軛不飽和脂肪酸在高溫下發生順反異構化和位置異構化生成反共軛雙鍵化合物……”


    “你再嚐嚐這個!”秦椒聽得頭暈,趕緊夾起一片甜燒白丟進他碗中。


    傅亞瑟驀然收聲,垂眼看著剛剛縮迴去的筷子。


    那是秦椒的筷子。


    她剛才正在使用的筷子。


    被他這樣凝視著,秦椒打了個顫,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又犯了忌諱。


    “對不起,我不該勸菜……”


    她正想起身給對方換副碗筷,就看著傅亞瑟夾起那片甜燒白,吃了。


    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臉上突然很可疑的暗沉幾分,嘴角也朝下緊抿。


    大概是用盡平生教養才能維持如此禮貌?


    分餐製,公用餐具,衛生健康……秦椒歎了口氣,暗自懲罰自己甜鹹燒白各少吃兩片。


    與此同時,傅亞瑟屏卻某些不恰當的綺念,把注意力集中在舌尖。


    甜燒白切得更薄一些,看起來晶瑩透亮,吃起來比鹹燒白更柔軟輕盈。


    當中甜糯細膩的紅豆餡是神來之筆,帶了些淡淡花香和柑橘清爽,讓他誤以為自己在吃一道甜點,而非肉食。


    既然已經打破準則,他索性又舀了一勺為甜燒白鋪底的米飯。


    秦椒說這是糯米,最地道的吃法就是把甜燒白卷起來,和著糯米飯一起吃。


    不得不承認,這種吃法的確很快樂。


    傅亞瑟很清楚:這是糖分催動胰島素快速增加,使得血液中的酪氨酸與苯丙氨酸成分降低,於是色氨酸在競爭上處於優勢,很快進入細胞中轉換成血清素。


    不同於多巴胺催發的激情,血清素帶來的愉悅感是鬆弛而鎮靜的。


    不僅撫慰了他疲憊又空乏的身體,這種神經傳遞質也在誘導大腦開始迴憶和想象。


    “在南充,過年也吃這種食物?”


    “當然!”秦椒用力啄了兩下腦袋,“不過南充在川北,肉片切得比更大片。至少有我手掌這麽大,叫大刀燒白。”


    見他似乎有興趣,她又講起早年間四川民間吃田席,又叫壩壩宴,吃的是九鬥碗,講究的是三蒸九扣。


    在她清脆又歡快的聲音裏,傅亞瑟也看見了麥苗青,菜花黃的田壩,幾十上百人按輩分高低、男女有別分坐成許多桌。桌上鬥碗比他眼前的湯碗更大。


    除了甜鹹燒白,還有大雜燴,熱窩雞、粉蒸肉、蒸肘子……一碗碗都是他聽不明白的菜名,但必然都是肉嘟嘟、肥嫩嫩、油汪汪。


    他原本應該皺眉,應該給予一些醫學忠告,卻被這種伸筷暢食,舉碗痛飲的氛圍所感染。


    不遠處,隨地挖就的土灶上蒸籠成疊,熱氣騰騰。一碗碗菜從蒸籠中端出,流水般送上各桌,還要伴隨廚師和主人家笑哈哈的自謙:“吃好喝好,招唿不周。”qqxsnew


    這是遠超他想象力的畫麵。


    粗野、奔放、痛快淋漓,有如開席時必然會燃放的鞭炮。


    “爆竹聲中一歲除”。


    少年學中文時,他學過這首詩。


    英國沒有爆竹,隻有焰火和蓋伊福克斯節。所以他隻能把篝火、燒稻草人和煙花來代入那首中國古詩,最終得出一個“因為吵鬧不勝其煩,趕緊撕下日曆翻篇”的印象。


    現在,他忽然意識到那是個多麽錯誤的印象。


    爆竹不僅是恐嚇和驅逐,也意味著喜悅和祈禱。


    在空蕩蕩的熊貓飯店裏,在兩個人相對而坐的飯桌上,傅亞瑟生平頭一迴體驗到“過年的熱鬧”。


    按秦椒的說法,這就是“年味”。


    被這種滋味蠱惑,他突然失去了引以為傲的自控力,變得就像那些放縱欲望的患者。


    從不吃中餐的他,不僅吃了豐盛的一餐,最後還學著秦椒盛了一碗米飯,澆上鹹燒白的肉汁和冬菜拌勻。


    真香。


    看來,明天他需要一個更為嚴苛的飲食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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