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英的尾音很惡心地挑起來,段宜年隻想給他一個大嘴巴子,死死摳住桌角才忍住。


    “今天穿得好好看,是為了來見我專門打扮的嘛?”


    段宜年難得地穿著一身西裝,仔細看才會察覺到西裝並不是完全的黑色,而是帶了點暗紅,沉在裏麵,襯得段宜年長久不見日光的皮膚越發白了起來。


    他今年還沒過40歲生日,真要算起來還沒跨入不惑之年,可心理上卻是把自己等同成了六十歲的退休老頭,所以平日裏裝扮都很隨意,現在稍微捯飭一下,看著仍是意氣風發的翩翩公子。


    那雙很好看的眉毛蹙了蹙,薄唇終於舍得動了一下:“夠了。”


    段宜年的聲音再也沒有平日裏那般沉穩。


    一直以來他自以為把控得住段之恆太久,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兩個曾經與他十分親近的孩子都有著別樣的心思。


    是他太傲慢了,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


    “什麽夠了?”李懷英輕輕撫摸著搭在段宜年的手背,對他虎口的那個小溝壑很感興趣,搓個不停,“我記得你這裏原來有過一個疤。”


    段宜年笑得很輕蔑:“是你曾經的哪個床伴有吧。”


    “不是的,你的事,我不會記錯的。”


    李懷英十分難得地露出了一點真誠的懷念來。


    那是他意外造成的傷口。


    彼時的段宜年還是個屁顛屁顛隻會跟在姐姐身後要糖吃的小毛孩,因為家裏疏於教育,再加上姐姐外公溺愛得很,又皮又嬌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了立馬哭成淚人兒。


    ——所以從他那搶走了手槍不說,還說什麽都不肯還。


    “你還給我,我給你買糖吃!”


    他肩膀上還扛著兩袋貨,又不敢扔了,可又追不上兔子一樣的小段宜年。


    現在想迴去,那可能是他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了。生母暴斃,父親的正牌妻子給他扔去了這鳥不拉屎的邊境鄉村讓他自身自滅,他被村子裏唯一一所學校的校長收留,在學校裏幹活,同時幫校長處理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


    小段宜年是偷偷跟著姐姐來到這裏的,他姐姐是整所學校最漂亮的女生,但人很和氣,和誰說話都帶著笑。


    是小段宜年最喜歡,最崇拜,最依賴的人。


    “不給不給不給!”


    小段宜年不滿意他不給他開學校的後門,看他急的樣子,笑得就更開心。


    “那你別亂動,好不好?別亂動,這個東西很危險。”


    他不明白小孩子為什麽總是不讓做什麽就偏要做什麽,於是他眼睜睜看著小屁孩站在土堆上,學著他的樣子,眯著眼睛,槍口對準他,然後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嗚哇——”


    那哭聲比剛才那聲槍響還嘹亮。


    槍是他自己摸索著做出來的土槍,鎮上有些人欺負他,專門給他使絆子,他為了保全自己,瞎做的,後坐力很大,而且一不小心容易卡殼。


    他三兩步衝過去,從小段宜年手裏把土槍給拍走,再捏起他的手。


    和他滿是繭子的手不一樣,他的手一看就是從沒幹過活的,細皮嫩肉的。


    村裏人都說村頭那老頭不知道什麽來頭,帶著倆孩子,可能不是普通人,不敢惹。


    他原本也隻是遠遠望著,結果人家自己來惹他了。


    還好血不多,他拿著自己衣服稍微幹淨點的地方替小段宜年擦手,結果小孩眼淚汪汪地還不忘威脅他:“我找、找我姐姐說,你,欺、欺負我……”


    他真的是要給這祖宗跪了:“等你姐姐來了,我早就不知道逃哪去了。”


    “才不會讓你逃的。”


    他低頭一看,小段宜年因為嫌棄他身上的灰塵,翹個蘭花指,捏著他的褲子,倆小指尖都泛白。


    他忽然沒忍住,笑出聲來。


    “你笑什麽?”


    “就覺得,你還挺可愛的。”


    “男孩子不能叫可愛。”小段宜年一本正經地糾正他,“這個叫帥。”


    “好吧好吧,帥。”


    他彈了彈小家夥的蘭花指,根本沒理他的哭喊,三步並兩步跑走了。


    今天的任務沒完成,剛才那會已經耽擱很久了,再拖又要挨打了。


    結果誰承想,晚上他迴家的時候,人家姐姐找上門來了。


    “等你好久了,還以為你不住這兒。”


    lily也朝他笑,和她對其他人沒什麽兩樣。


    他有些窘迫地不敢上前,畢竟這個棚子看著的確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其實就是學校廢棄的雜物間改的,有些大件的破風扇破課桌都沒搬出去。


    “對、對不起,早上那事,我……”他咬了咬牙,“我會賠錢的。”


    “你有幾個錢?”


    lily敲了弟弟的腦袋一下,小段宜年哎呦一聲,又躲後麵去了。


    “賠什麽錢?”lily有些不明所以,他並不知道弟弟手上的傷口是眼前人造成的,“我聽我弟弟說,有個不上學的小孩兒穿得很髒,讓我給你送幾件衣服穿。”lily把身後人拖出來,“他閑得無聊,想找個玩伴,我還以為你和他差不多大呢。”


    小孩子沒說明白,講到沒上學,lily自動把人想象成了和弟弟差不多年紀的小屁孩,送來的衣服上還畫著卡通圖案。


    現在到這裏一看,好像年紀不小了。


    可能衣服還有點小。


    “我不要。”


    他低聲說了句,偏過臉沒看兩人,兀自進屋去。


    結果門還沒關上呢,就聽小段宜年帶著哭腔奶聲奶氣的控訴:“姐姐,就是,就是他,把,把我的手手,打破,破了,你說要留疤的,要留疤了對不對,我的手手不好看了……”


    看他開門來時,小孩子邊抹眼淚還不忘對他得意地笑一下。


    “你要是不喜歡,也可以去我們家換一些來,你別擔心,這些其實都是送來的,不要錢。我弟弟隻是想找個玩伴,你抽空陪他爬爬山玩玩水,看著他就好,我外公年紀大了,經不起宜年這麽折騰。”


    lily說話慢條斯理的,哄得他有點輕飄飄的,沒聽明白別的,就看著那個哭得臉都紅得像個蘋果的小孩兒。


    “你叫什麽名字呀?”


    “嗯?”他這才迴過神來,“……沒有名字。”


    沒人給他取過名字,校長管他叫小孩、兔崽子、那個娃,他都應,他能知道大人什麽時候在叫他。


    “這樣啊……”


    lily心想著這大概是眼前人不上學的原因,還在考慮要不要讓這個有點奇怪的小孩子當自家弟弟的玩伴,結果便宜弟弟已經大搖大擺地走過去,給人起名字了。


    “那你就叫懷英吧。”


    “……懷英?”


    “對呀,這是狄大人的字。”


    “……狄大人的……字?”


    那個名字他也沒聽懂,小段宜年趾高氣昂地笑他:“笨蛋!姐姐前幾天才教我,我還會寫這兩個字呢,可難了!”


    lily抱歉地笑了笑,把弟弟拽過來:“沒大沒小,不可以給別人起名字。”隨即又看向他,“不好意思啊,我弟弟最近沉迷玩遊戲,隻會這麽一個送的人物,還天天被人舉報……你看,我弟弟每天沒事情就隻能玩手機,還不如你和他一塊兒跑跑,校長那邊我會幫你去說的,平時如果可以的話,可以帶著我弟弟玩嗎?”


    lily似乎是怕他拒絕,又跟了句:“也不會很久,他馬上就是上學的年紀了,學校能管住他的。”


    事實證明lily身為姐姐還是十分懂得自己的弟弟的,最後這句話她說得心虛,事情也並非她所說那般,後來他還陪著段宜年一路玩了很久,一直到他的父親把他接走才戛然而止。


    但就是那天晚上,他有了新衣服,新名字,新工作,新玩伴,彼時他們都不認識對方是誰,沒有家族恩怨,不懂兒女情長,隻是有一天段宜年在學校荒涼的後門發現了他,就一把把他拉到了陽光底下。


    那個疤痕自他們第一次見之後,就一直在段宜年的虎口處。


    原來時間久了,疤痕也會淡去的啊。


    “你找我來,到底想說什麽。”


    段宜年已經開始不耐煩了,他心裏沒底,李懷英又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讓他無端覺得煩躁。


    “我之前就和你說了啊,向你求婚。”


    段宜年上下掃視了他一眼。


    “我嫌髒。”


    小時候他也嫌自己髒,長大了還是一樣。


    李懷英想,原來人是很難改變的。


    就好比他被父親帶迴去了以後,更確切地說是抓了迴去,因為父親自己親生的孩子生不出優質的alpha來,於是強行要求他來配種。


    要生出李家的種來。


    就像圈養起來的種馬一樣,他從一開始的抵抗,到後來的隨遇而安,其實從一開始這就是他的生活美學,無論在什麽樣的環境裏,好死賴活都要撐下來。


    他開始有很嚴重的性癮。


    他開始創造一個又一個孩子,和他遇到的小時候的段宜年那樣,他會寵愛這些孩子,極盡他的全力給他們一個美好的童年,然後在他與段宜年分開的年齡果斷地拋棄他們,去尋找下一個。


    周而複始。


    一直到現在身子被折騰垮了,孩子們也與他反目成仇了,所以他才開始珍惜最後一個孩子,並且想在死之前,再牽一次段宜年的手。


    小蘭花指也好呀。


    段宜年看他神經質地微笑,總覺得對方在打著些不太好的主意。


    但他為了段之恆,現在必須忍著。


    “段氏已經發了12個億的市值,整條抑製劑產業鏈都受到了重創。”雖然有些誇大的成分在裏麵,但對於段宜年而言仍是不好受,他擔心自己為段之恆一手搭建起來的商業帝國就這樣付之一炬了。


    連同對許落的反感度都上升了不少。


    “市場對段氏的信任度斷崖式下降,影響到其餘產業隻是時間的問題……這些是他想不到的問題。”


    段宜年壓抑著滿腔的怒火。


    他們現在遭受的輿論危機還不是大問題,最大的問題在於,段之恆無法共情這種感覺。


    他沒有常人的情感構成,不能體會商業規律之外的情感要素,現在整個段氏都在岌岌可危的邊緣,可他始終感受不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李懷英這一招棋無疑是下在了他最痛的地方,他的過度保護導致段之恆從未正常地成長,就連玩伴都是精心挑選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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