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玄城內,出岫惹出的風波不算小,但九玄城的居民早已經是見怪不怪。戒嚴後短短半個時辰,便再度恢複了熱鬧繁華。就連受損嚴重的財源閣,此刻也已經安排人手重建起來。


    財源閣前的台階上,三目和徐壽並排而坐,怔怔看著重新熱鬧起來的九玄城。兩人手上不停,卷了些煙絲做成旱煙,相互吞雲吐霧起來。此刻他們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悠閑愜意中帶著一絲鬱悶。


    更準確地說,鬱悶的是徐壽,三目隻有悠閑自若。


    畢竟財源閣重建的費用是鎏金聯盟出錢,四舍五入和他出錢也沒什麽區別。況且這次徐壽還沒有保護好閣中的客人,有十幾個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傷,這有違他的為商之道,說心中不鬱悶是不可能的。


    “哎……”一口將旱煙吸了個七七八八,醞釀好久後才緩緩吐出一口廢煙,徐壽有些煩悶地說道:“收徒大典還沒開始就發生這種事,可不是一個好兆頭啊。老哥,你說我要不要向鎏金殿請點幫手過來?兩個武財神鎮場子如何?”


    “徐老弟,見識少了不是。”三目同樣深吸一口氣,身子便如篩子般抖了兩下,迴味了好幾遍,才依依不舍地吐出廢煙,坦然道:“今天這算什麽事呀?都是小場麵。別說一個陸仙,就算是十幾個仙人我九天宮也不懼。”


    “嗬嗬。”徐壽隻是冷笑兩聲,然後毫不留情地把三目卷好的煙搶到了手裏,不顧旁人的抗議,直言不諱地說道:“老哥,別把牛皮吹破了。你要知道小弟我可是本殿出來的。連鎏金殿都不敢說能直麵十幾個仙人,你九天宮能?”


    三目沒好氣地翻了一個白眼:“那是你見識少。動動腦子想想,為什麽今兒兩個陸仙戰鬥卻沒有波及到九玄城?為什麽這兩個陸仙平白無故地消失了?為什麽我和那些百姓從容不迫。開動你的小腦瓜,別被錢塞住了。”


    “從容不迫?不知是哪個人腦子一熱就衝上去想要攔一個發狂的陸仙。也不知是誰著急忙慌地讓我找救兵。老哥,你說那個人是誰啊?”


    “咳咳!這不重要!”


    三目的長臉一紅,那黑麵的馬王爺霎時間就變成了紅麵的赤兔。但徐壽還是低估了三目的臉皮,或者說他低估了所有九天宮的人的臉皮,眨眼間三目如同事不關己一般,故作深沉,自顧自地講了下去。


    “我九天宮自建立起,無時不被天下諸佞環視。可我九天懼否?”


    “三代人皇後期,九天草創,東海、窮荒、森羅三方合圍,集仙數位,阻我東蒼登仙。我九天懼否?”


    “四代人皇朝,邪魔南下,群妖東進,龍海西犯。我九天分戰三路,協掌劍、書院、聖堂、鎏金、藥皇,征戰數十載,還九州一個朗朗乾坤。此行懼否?”


    “四代人皇中期,天地崩毀,天下紛亂,邪魔並起,百姓罹難,生靈塗炭。我九天護得一方周全,平得一方太平,誅邪掃穢,殺仙隕魔。可曾懼否?”


    “四代人皇後期,天外萬族、諸天萬界趁我鴻蒙疲弱,聯盟共犯。我九天弟子攜鴻蒙義士,遠赴天外,拚死而戰,血流成海,夜幕可見。我宗懼否?”


    “遠的不說,百年前六煞之亂,仙人受困,自閉難出。邪仙兇妖橫行,幾乎占我九州大半河山。此戰九天宮以一宗之孤勢,鏖戰三方之邪徒。死戰數日,傷亡慘重,星宿受創,門人凋敝,至仙人迴歸,門徒十不餘三。可我輩懼否?”


    六聲發問,震耳欲聾。


    徐壽呆呆地看著因熱血上湧而滿麵通紅的三目,一時間竟有些發愣,就連手中旱煙已經燒盡,燃到了指頭都沒有發覺。


    徐壽吞下一口驚訝的唾沫,好不容易平複了心中的躁動,語氣卻在不知不覺中多了幾分敬畏:“老哥,你問這些作甚?若是吹噓你九天的功績,鴻蒙盡知,就連三歲孩童都能說上一二,何必和我說這些?”


    “你還沒有把握住問題的重點。”三目微微一笑,好似方才的熱血激情從未出現過一般,再度坐會徐壽身邊,“我問你,你覺得九天宮始終屹立不倒,戰無不勝的秘訣是什麽?”


    徐壽毫不猶豫地迴答道:“無外乎幾點:財力雄厚、資源不缺、門徒優秀、法術高深、法寶強大、仙人眾多、傳承深厚、廣結善緣……天下宗門強大不外乎這幾個原因。九天宮算是難得全都占了的。”


    “嗬嗬。徐老弟不妨再想想。老哥給你一個提醒。這‘六宗兩殿一聖堂’內,書院、太一、大乘承聖人恩澤,以教化立本,三教為根,福澤天下,由此立足。”


    “掌劍以勢立宗,以武立威,劍出即戰,以戰養性。地金雖列六宗之末,世人皆評其左右逢源,恪守中立,實則外弱內強,似猛虎收爪,雄獅斂牙。”


    “再說那兩殿,看似內在派係林立,實則‘兄弟鬩牆外禦其辱’。其戰力不如六宗,影響遠勝。為何?不外乎積沙成塔,積群累眾,廣交善緣,扶弱禦強。商、醫二道,涉及深遠,兩殿立足之本實為天下芸芸眾生。”


    “還有那聖堂,秉持大義,上受天道,下接地府,懲惡除邪,維護太平。聖堂鬆散,號召力卻是鴻蒙僅有。為何?無外乎‘大義’二字,聖堂所行乃維持天地之秩序,萬世之太平。雖力有不殆,遭人詬病,但其正無可疑。”


    三目越說越激動,話題也越發宏大。他話鋒一轉,突然變得無比平靜,語氣深遠地問道:“那徐壽老弟不妨猜猜,我九天宮的立足之根本,是何?”


    徐壽眉頭緊皺,幾次想要開口,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是啊。九天宮的立足根本是什麽呢?


    若說是戰力,九天宮當之無愧是六宗之首。可縱覽歲月長河,也不是沒有比九天宮強大的勢力存在過,可終究泯滅在歲月之中。強盛不可保其太平無憂。


    若論是財力、底蘊,其他六宗又有何不如?可他們始終達不到九天宮的高度。甚至這樣的差距還在隱約擴大。底蘊財力僅能保其一時穩固,卻並不長久。


    若說是那錯綜複雜的人情往來,似乎這鴻蒙沒有誰比得過他們鎏金聯盟和藥皇殿。可若讓他們兩殿合力去圍攻九天,那勝負也僅在五五之間。


    也或許,連五五都沒有。


    畢竟在那兩位偽至高的坐鎮下,鴻蒙可能僅有背靠三太的魔族以及坐擁三位獸主的森羅妖獸,才有著和九天宮媲美的頂級戰力。


    可魔族是鴻蒙僅次於妖獸和人的大族啊!而森羅又是鴻蒙第一大域!九天宮以區區一宗之力,便可和鴻蒙第三大族或者第一大域強行對拚的頂級戰力。


    這樣的實力,真的正常嗎?九天宮的存在,真的合理嗎?


    九天宮究竟為什麽會這麽強大呢?


    思量至此,徐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用著連自己都沒有覺察的聲音,喃喃道:“這麽一想,你們九天宮還真是怪物啊……”


    三目淺笑一聲:“嗬嗬,怪物算不上,隻是我們九天宮重視的東西,和你們不大一樣。也正是那樣東西,讓我們九天宮立足至今。”


    “你們在重視什……”


    還沒等徐壽話說完,三目默然起身,瘦高的身影擋住了徐壽的視線,也擋住了自西方投來的豔紅夕陽。徐壽眯起眼睛,哪怕隻是夕陽他也不能直視,隻能看著三目的影子,越發地瘦長。


    三目一言不發,向前走了幾步,飄然轉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隨後便化作一陣青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夕陽垂暮,青煙再升。青磚紅日,往來行人。


    孩童躥巷,黃發沐風。談笑怡然,友愛相仁。


    世之小者,瑣事蒙蒙,世之大者,芸芸眾生。


    那一瞬,聽著不絕於耳的歡笑聲,看著在自己麵前奔跑嬉戲的身影,徐壽似乎覺得自己懂了。這一刹,他心中萌生的念頭,似乎就是三目問題的答案,也是九天宮最是特殊的地方。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嗎?”


    “三目老哥,這話你直說不行嗎?偏要賣個關子。還是說你們九天宮的人都喜歡當謎語人?”


    “如果是為了騙我這幾根旱煙,你隻說就是。老弟還能不給你不成?”


    “老哥哥啊!你真的是……”


    迎著夕陽,他坦然一笑,身形也隨著他的老哥哥一起逐漸融入嫋嫋炊煙,直到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炊煙帶走了白天的喧嘩,帶走了少見的紛亂,帶走了一日的疲勞,帶來了家與安全的溫馨。九玄城的一天,終是以晚飯的炊煙結束。


    山隱斜陽,星鬥陸沉。晨雞報曉,旭日東升。


    九玄城新的一天,同樣是以炊煙開始的。隻是這一份清晨,來得似乎不是那麽安寧。


    “殯天嘞——”


    淒慘的號子直衝雲霄,隨著而來的便是此起彼伏的哀嚎聲。白色的棚子已經架了起來,街道上充斥著淡淡的香燭味。


    昨日的意外終究還是有了傷亡。盧家老漢本就年逾古稀,昨日受了些驚嚇,發了身冷汗,今早女兒喊他起床時便發現已經沒氣了。


    盧老漢的死又算得上半個天災半個人禍,所以城裏一早就有人幫著盧家操辦起了喪事,從死訊傳來到現在不過半個時辰,已經敲鑼打鼓地操辦起來了。此外三目還以城主的名義給了一筆撫恤金,也算是以表心意。


    街坊鄰居們知曉的時候,已經是卯時了。得空的此時都跑去幫著盧家張羅操辦起來,畢竟那麽多年的街坊了,不幫忙怎麽也說不過去。


    臨著盧老漢家對麵,那早餐鋪子的老板也去幫忙了,有他這手廚藝在,操辦中午的豆腐飯也能輕鬆些,至於家裏的活計則丟給了他的兒子和媳婦。出了這檔子事,想來客人也不會很多,他們娘倆足夠應付得過來了。


    “兩位客人,吃些什麽?”


    “六妹,你點吧。”


    “好嘞!我要一份粢飯,兩碗豆漿,兩個油條,兩個酥油燒餅,再來一碗小餛飩!還有還有……”


    “我吃不了那麽多。”


    “誰說這是給四哥你點的?要吃自己點,這都是我吃的!”


    “……”


    楊承安找了處靠著街道的位置,出神地看著不遠處的喪事。作為皇子的他不是沒有見過,無論是太安還是建業,這樣的事都不算少見。但他總覺得九玄城的喪事似乎和他之前見過的有些不一樣。


    洋洋灑灑地點上一大堆的楊羽璿帶著滿心歡喜坐到她四哥身邊,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遠處,不解地問:“哥,這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喪事嗎?一直盯著可不是很禮貌的事。”


    “我就看看,看看而已。”說著楊承安收迴視線,看著麵前大快朵頤的妹妹,臉上浮現出一抹寵溺的笑。


    原本以他們的身份,在四大衛城那邊也不是沒有據點,加之路上捎了李之玉一程,讓他安排一下住所也不是什麽大事。但楊羽璿吵著要去看九玄城,楊承安拗不過她,隻得隨了她的意。


    但現在看來,楊羽璿的任性倒是讓他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楊承安從妹妹那邊虎口奪食,搶了一碗豆漿自顧自地喝了起來。他忽略了楊羽璿的不滿與抗議,與一旁忙碌的店主兒子攀談起來。


    “東家,這種事很常見嗎?”


    “客人你說哪個?”


    “就那個。”


    順著楊承安的手指看去,隻見幾個同一著裝的人正站在白棚子的四周,為盧家維持秩序。而為首的一個年輕修士在代表九玄城給了一筆撫恤金後,此刻正和其餘百姓一起,默不作聲地張羅著葬禮。


    “那個啊!九玄城這邊隻要有人沒了,城主府那邊都會有人幫著張羅。隻有那個撫恤金,隻有城裏出了事時那些被波及的人才會有。雖然不論傷殘都有,但怎麽說呢,還是不受傷的好。”


    “昨兒個不是有修士打架嘛,我這兒小店也被掀了幾片瓦磚,今兒個一早就有人送錢來了。不過……”


    “不過什麽?東家也別藏著掖著的,咱都是升鬥小民,有什麽不能說的。”


    “也是,客人你也別怪我囉嗦,要我說城主這事兒幹得不厚道……”


    光是方才聽到的有關九玄城的政策,楊承安心中就已經掀起萬丈波濤了,此刻聽他的語氣竟然有些不滿足,他眼底又滋生出一絲陰霾。


    果然,愚民就是愚民。這樣的政策若是在九州推行開,雖然對於國庫的損耗是難以估量的,但足以籠絡人心,可他們居然還不滿足。貪得無厭的愚民,就該……


    眼底的那縷殺意還沒退去,店家兒子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你說說看,我們又不是沒手沒腳沒錢的,受了傷得了病走了人,家裏不能張羅嗎?街坊不能張羅嗎?還要老是折騰九天宮裏那些學生來幫忙,這不是耽擱他們成為就是嗎?要我說,這錢還不如拿去加固城防,總比用在我們身上好。”


    敢叫九天宮裏那些青年才俊學生的,恐怕也隻有九玄城和衛城裏的那些老百姓了。這番奇景,估計也隻有在這兒才能看到了。


    “就是就是!”一旁有人也跟著附和起來,“加固城防不好嗎?給那些學生蛋子買點營養品不好嗎?給守城的弟兄們加點工資不好嗎?非要花在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錢多燒的!”


    一個老人也接過話茬:“要我說,還有這稅也要改一改。什麽動態收稅的老頭不懂,但老頭知道不多多收點錢,咱們九天宮又遭別人惦記怎麽辦?總不能讓那些當老師的、當學生的上前線吧?胡來這不是!”


    楊承安無心的一句話,激起了早餐鋪子裏所有人的心。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著九天宮與九玄城的種種“不合理”之處,說到義憤填膺之處,甚至還有人揚言要去城主府聯名上書。


    可楊承安看得很清楚,所有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笑得無比開心。


    這樣的笑容,他在京城都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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