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亂和龜山事變,就像兩個投入平靜湖水中的石子,蕩開了湖麵以平靜為粉飾的浮藻,將鴻蒙這口深不見底的黑色深池以及內部的洶湧暗流盡數展現在世人麵前。


    事件的漣漪蕩開,飄向荒蕪的北方。在那裏,一場血色的風暴正在席卷這片最為蠻荒的大陸。風暴過境,屍骨蕩然無存,仙凡一視同仁,唯有一條條宛如大地傷痕的溝壑,突兀地開裂,訴說著這半個月中發生的一切。


    隻是不知道,此刻窮荒域中正在發生的一切,是否是往湖水裏投入石子的兩位推手所希望看見的呢?


    石子一旦投下,漣漪如何泛開,就與投石者無關了。


    窮荒腹地,祖庭洞天。


    吃人的黃沙籠罩著這片鳥語花香的天地,明明昔日不堪一擊的獵物,此刻卻攔在了它的麵前。無論這頭無情的野獸如何咆哮嘶吼,都無法侵擾眼前這份安寧分毫。


    靈力充盈,靈獸奔走,仙草滋生,甘霖天降。任誰也看不出來,半個月前這裏曾發生過一場堪稱鴻蒙最高層次的大戰,一場連仙人都不敢輕易插手的大戰。但現在,這裏唯有安寧祥和。


    所謂世間福地,不外如是。


    洞天一隅,有青蔥翠樹如傘蓋,遮蔽了灼燒大地的烈陽。樹葉遮出的綠蔭中,太懿正捧書默讀,一旁恭恭敬敬地站著個渾身都藏在鬥篷裏的男魔,唯有一雙猩紅的眼睛從兜帽下透出,滲出縷縷兇意。


    “天道停轉、六煞之亂、雲遊雲隱、逍遙遁去……”


    “看來在我沉睡期間,窮荒發生了不少事啊。”緩緩放下書冊,太懿自言自語道:“九州朝代更迭,朝廷與八王各懷心思相互掣肘,卻能欣欣向榮,團結一心。可為何我窮荒始終不安寧呢?”


    鬥篷之下一個經過層層掩蓋的聲音在沉思後響起:“或許是因為我們不像九州,缺少一個統一的政權來引導魔族?”


    “當年魔祖逆天,授權我等建立魔朝,意圖一統窮荒,再舉兵南下。可哪怕以魔祖通天之勢,魔朝影響範圍也不過窮荒之七八,仍有眾多魔族不服祖化。而且就算是魔朝內部,也絕非一條心,無不各懷鬼胎,一心為己。”


    “弟子愚鈍,謝老師點撥。”


    話音未落,趁著太懿迴憶過往之際,數道黑影匯成夜幕,自鬥篷中蔓延而出,吞陽驅月,吞噬了周遭所有的色彩與光亮,一切都陷入黑白兩色之中。


    兩色之外,不過塵埃大小的灰點凝聚而現,肉眼難以察覺。


    就是這麽一顆灰點,正持續不斷地吞噬著周圍的一切,靈力、色彩、法則、乾坤……甚至是太懿。


    “不過是講述了一個事實而已。”


    看著眼前不斷向他逼近的攻擊,太懿輕笑一聲,隨手從一旁的虛空中抽出一卷竹簡。滄桑蠻荒的文字帶來了遠古的餘音,竹簡被太懿攤開,同一瞬間黑白也被輕而易舉地打散,色彩重歸天地。


    與此同時,鬥篷下的那雙猩紅的眼突然緊縮,眼眶欲裂,兩行血淚緩緩沁出。一雙蒼白的手抹過嘴角,留下一縷突兀的血跡。這個自稱是太懿弟子的魔,緊緊攥住掌心那抹血紅,強裝鎮定地繼續站在他身邊。


    “把這份竹簡給北史氏送去,順便讓他把近三百年的史書記載整理一份給我送來。”


    聲如細雨,卻落在寒冬。


    “是。”鬥篷中人抖落一身霜雪,有些僵硬地來到太懿麵前,半跪接下了竹簡。先前隻是蒼白的手,在這一刻變得如同枯槁,不見一絲血色。


    太懿緩緩閉上雙眼,漫不經心地問道:“這些年你有所進步。十三境了?”


    “初入十三境,離老師還差得遠。”鬥篷中人在說這話時,語氣無比謙遜,可他空出來的右手卻握住了一把黑白雙色的匕首,狠狠地戳向太懿的咽喉。


    匕首還沒靠近太懿咽喉三寸處,就化作一陣煙霧隨風而去,一同消散的還有變作血霧的右手。


    從始至終沒有動過手的太懿悠哉悠哉地躺在了草地上,借著學生遮蔽的半截陰影,眼眸勉強撐起一條縫,似是叮囑似是安慰道:“這倒是實話。繼續努力吧,爭取早一天殺了我。”


    鬥篷中人一句話沒有說,他隻是顫顫巍巍地接過太懿手中的竹簡,蹣跚離開祖庭後,用僅存的一隻手撕開乾坤,直奔那位由人轉魔的北史氏而去。


    窮荒沒有四季,有的隻是荒蕪與更加荒蕪。與之相比,無論何時都呈現出一片春意盎然的祖庭,顯得越發格格不入。


    微風拂過,綠浪翻騰。太懿悠閑地躺在草地上,不知何時,清爽的風中夾雜的了一絲血腥,並正巧被小憩的他嗅出。對此他隻是笑道:“迴來了?”


    “嗯。”滿身血氣的太誅緩緩走到他的身邊,抱劍坐了下來。一朵又一朵妖豔的血色花蕊在他坐下的一瞬間鑽出了土壤,點綴著這方綠色的天地。


    “殺了多少?降了多少?”


    “五個。”惜字如金的太誅掏出五個血淋淋的頭顱,扔到了一邊。原本芬芳的氣息立刻被血腥味所覆蓋。


    看著太誅扔垃圾一般的動作,太懿始終無動於衷,耐心地將頭顱一個個翻過,確認著身份。


    “月幽洞主、鬼煞王、天欲尊、蠻骨大王以及……幽魂大帝。嗯,確認無誤。”說著,他手中寒光閃爍,撫過五位曾經赫赫有名的大魔的頭顱,骨血如冰般消融,化作精純的靈力迴歸於天地。


    “還有很多,一起殺了?”


    “不用。”太懿拍了拍掌中並不存在的灰塵,“我們不在他們自立山頭,那叫亂。我們迴歸他們忤逆,那叫反。窮荒有反心的魔,不多,但有亂性的,不少。人族不是有句古話說得很好嘛,殺雞儆猴。”


    “哦。”


    “不夠盡興?”覺察到太誅語氣中的些許變化,太懿笑問道:“是因為被常思劍打退了一招?還是沒能和澹台且歌較量?又或者是因為那邪祟之主?”


    “玄空子三個,為什麽?”


    “原來是這樣。”太懿會心一笑,“三個十三境巔峰,你一劍就能斬了。你是想說沒有了他們坐鎮的三宗,完全不足為懼。為什麽不趁機殺了他們,給窮荒掃清障礙,是嗎?”


    太誅點了點頭。


    “比起當初隻知道變強的你,如今進步不少啊。”揶揄了兩句後,太懿解釋道:“儒釋道三門各成一宗,傳承三聖遺澤至今,雖然他們沒有偽至高坐鎮,但他們背後是曾經距離至高僅隻有一步之遙的三聖。”


    太誅淡淡地反問道““三聖……又如何?”


    “三聖之威,不可不慎。畢竟哪怕是魔祖當年也過著了他們的道。而且三聖合力可以在短時間內與至高媲美,一旦打起來,必定是生靈塗炭,如今的窮荒遭不起。”


    “……”


    趁著太誅沉默的時候,太懿繼續說道:“我們現在沒必要和六宗徹底撕破臉皮,在祖尚未蘇醒的前提下,樹敵太多對我們不利。況且三聖是祖都敬重的對手,我們自然也要給他們三分薄麵。現在要做的,是等。”


    “知道了。六宗的人,暫時不殺。”太誅點點頭,目光突然投向遠方,看向那個正在窮荒邊境上漫步的少年。


    感受到太誅的目光,少年停下了腳步,相隔千萬裏與之對視,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在他身後,一道高逾百丈的虛無壁壘拔地而起,自森羅而來,無色無形,卻徹底分割了九州與窮荒的天地,留給北望之人一片模糊的虛影。


    “太明?”


    太懿點點頭,“攘外必先安內。九州人入窮荒如入無人之地,這點還是讓我有點不舒服的。從現在開始,窮荒要閉門謝客了。太明負責攘外,安內就拜托你了。”


    “做什麽?”


    太懿坐起身,與太誅並排而坐。他擷過身邊的一朵紅花,一邊拈下為數不多的花瓣,一邊淡然地說道:“從今日起,窮荒封域。外人不可進,魔族不可出。直到……”


    “威服窮荒,魔族一心。”


    天地嘩然,靜看北地異變,卻無一人敢攔。


    窮荒的封鎖引發了各方的關注,而最早觀察到此番變化的,必然是鎮守著九州北大門的北域三城以及長城軍。


    原本就被黃沙掩蓋的北方如今更顯得荒涼,雖說風沙不越境難得地為長城帶來了好天氣,大大緩解了萬裏瀚海南下的驅使,但作為交換,是如今的九州與森羅對於北地窮荒內部的一無所知。


    未知,不可怕,全知也不可怕。對於戰爭來說,最可怕的是一知半解。


    於是乎自壁壘出現之時,一波又一波的斥候從長城傾巢而出,深入不毛,如同蟻群一般四散而去,隱於黃沙,可最後帶迴來的結果永遠隻有一個——一無所知。


    “報——上將軍,黑鴉營甲子至癸酉小隊迴報,虛無壁壘已經蔓延至窮荒與東海交界,並持續向北擴張。九州與窮荒凡接壤處盡被阻,無法深入。”


    長城軍大營內,身著銀鎧,正坐帥位的楊烈看著斥候傳來的一份又一份情報,臉色愈發陰沉。“黑鴉營小隊修整半日後再次出發,這次帶上些土師和修士,嚐試能不能從地下挖穿通道。”


    “是。”


    自壁壘出現的那一刻起,作為長城軍團總指揮的楊烈已經連續四天沒有睡過覺了,血絲在眼中蔓延,眼眶周圍的疲憊讓人望而生畏。原本對於金丹修為的楊烈來說,哪怕是一年不休不眠也無傷大雅,可如今……


    待到軍令官離開大帳,一直在一旁沙盤上推演的葉悲秋抬起了頭。楊烈也不扭捏,埋頭提筆寫下一份寄往京州的密信的同時,開門見山地問道:“北地被封,是魔子所為還是九天宮幹的?”


    葉悲秋的臉色同樣算不上好看,作為總參謀的他此時壓力也不小。落眼於麵前的沙盤,往日用一代又一代的北地軍人的生命換來的窮荒前線的地況,此刻盡數被煙霧籠罩。可他也無能為力,隻能悠悠歎了一聲。


    “那日從兩域邊境走過的少年是三太之一的太明,曾經是魔族十三境內最強,當初有人評價他是‘坐十三而望十四,如臨江垂釣,徐徐耳’。”


    “十三境?”楊烈沉吟片刻,繼續問道:“請得動謀戰侯閣下破陣嗎,亦或者濮陽閣下?”


    “昨日師尊從東海趕來已經嚐試過了。這方壁壘並非出自太明之手,其內蘊含的力量連師尊都有所忌憚。春秋堂引經據典,配合書院和九天宮的資料得出結論,這很有可能是當初那位親手布置的絕天封地閉靈陣。”


    “我不關心這個,我隻想知道能不能破。”


    “三位偽至高聯手可破,但無法預估太懿和太明對此會有何應對。一旦破陣是否意味著兩域之間的全麵開戰。而且更重要的是,與大陣有所聯係的那位是否會因此蘇醒。”


    “媽了個巴子的!”聽到這樣的結論,楊烈忍不住罵道:“攻也不是,退也不是。難道眼睜睜地看著魔子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搞陰謀詭計,我們連一點反製的方法都沒有嗎!”


    “天機尚未被屏蔽,北玄師叔已在禦北城修建占天台,京州前來支援的欽天詞也已經在路上了。此外占星樓、坐望道、梅花小棧等精通卜算望天的宗門,都派遣了修士來支援。”


    “占卜的準確率能有多少?”


    “非偽至高出手,北玄師叔十占九準。哪怕有魔屏蔽天機,依靠占天台也能大致推測出吉兇。雖然不說是絕對,但防範於未然還是做得到的。”


    “這還差不多。”說話間,楊烈的密信也寫好了,敲上專屬的漆封後,信件被他投入一旁的法器中,直送太安。


    “我已向太安求援,增兵馳援長城和北地三城。剩下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說罷,楊烈疲憊地癱軟在帥座上,忍不住罵道:“這叫什麽事?一會兒守邊大將叛亂,一會兒龍族入侵,真不知道楊詹睿那個小崽子幹什麽吃的!”


    聽到這話,葉悲秋的臉色突然變得微妙起來,在心中腹誹道:


    嗬嗬,別的不好說,就東海之亂和龜山事變,明眼人都看得出誰參與在裏麵了。上將軍啊,你可太小看你這個侄兒了。


    可麵對凡俗事,作為修士能插手的地方實在太少,加之朝廷這個夾在仙凡兩方中的特殊存在,葉悲秋作為軍人還真不好和他們撕破臉皮。哪怕心中有怨也隻能默默吞進肚子裏。


    抬頭看了一眼不斷招唿著軍令官的上將軍楊烈,葉悲秋在心中苦笑一聲。誰能想到乾楊氏碩果僅存的族人,會放棄太平王爺不做,跑來北地當長城軍團的總指揮呢?


    或許上將軍比自己想得還要通透?若不是看透了皇權更迭的慘烈與肮髒,他又何必來這裏呢?又何必立下終身不入鎮北關的毒誓呢?


    想到這兒,葉悲秋再次看向這個略顯滄桑的中年人,心中想起了師尊對他的評價,不免多了幾分複雜的感情。


    楊烈,一個生在普通人家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可生在皇家,他就是注定的犧牲品。無論他取得多麽大的成就,無論他多麽才華橫溢。從他放棄爭奪皇位奔赴北地的那一刻,他的命就不單單是條人命了。


    “那是乾楊最後的底線和排麵。他的離開,他的名字,都是他最大的政治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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