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散去,晨曦黯淡,黑夜重新向著他們伸出了猙獰的爪牙。隨著不冷不熱的聲音緩緩在空中蕩開,乾坤變成了囚籠,天地化作了枷鎖,禁錮著妄圖尋求一時安憩的兩人。


    乾坤之力雖然晦澀難懂,但天道給每個修士都開了一條便捷之門。元嬰分神可初識乾坤,領略穿梭之妙。例如小白就已擁有了短距離乾坤穿梭的能力,隻是用得並不熟練而已。不過這個怪不得她,平日用不到而已。


    但而到了返虛則又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返虛的登階不僅象征著修士個體的升華,還擁有了一窺乾坤之力奧秘的資格。如果說在此之前對於乾坤之力是管中窺豹的話,到了返虛則有資格窺得乾坤這隻豹子的全貌。


    畢竟唯有肉體返虛,與靈力共存,與天地共鳴,才能真實體會到乾坤的玄妙之處。雖然更高階的感悟還要在合道之後,但撕裂乾坤與乾坤穿梭一類的能力想要登堂入室,其門檻便是返虛。


    於是乎,肉體返虛與初掌乾坤,成了進階返虛的兩大標準。


    龍櫻這個半步返虛,完成了後者。


    “老身好像被小覷了呢?”


    布鞋在泥濘的土地上響起沉悶的腳步聲,往日絕不會留心一點的聲響,此刻在兩人耳中是如此尖銳恐怖。龍櫻指尖扭轉,被禁錮在原地的小白和莫秦蕭保持著姿勢調轉了一個方向,眼睜睜地看著她逐漸走近。


    直到此時,秦蕭和小白才第一次看清了龍櫻的長相:歲月這把鑿子是無情的,它在龍櫻的臉上的各個角落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兩隻眼睛如同峽穀中的泉眼一般脈藏著不多的靈光。


    除此以外,她的臉上隻有滄桑與無奈。被歲月錘煉敲打到麻木的無奈。


    她的麵皮垂落,她的眉毛泛白,她的皮膚幹涸,她的牙齒脫落,她的眼神暗淡,她的頭皮顯露,她的斑痣遍布……她就像一塊枯木一般,孤零零地站在那裏,眼中的那一絲光,是她對於命數最後的抗衡。


    迎著兩人警惕的目光,龍櫻兀自蹲在他們麵前,粗糙的手摸過小白的臉頰,她的眼中盡是留念,在迴憶中不禁喃喃道:“曾幾何時,老身也曾經像你們這樣意氣風發,也曾經像你們這樣知難而上,相互扶持。隻是……”


    “物是人非,昔人已逝。在時間麵前,修士還是太渺小了。渺小到哪怕僅僅隻是歲月長河不經意間掀起的一個浪花,我也沒有餘力抵抗。一個浪頭就足以將我粉身碎骨,把我打得再也爬不起來。”


    說著龍櫻驟然頹靡了下去,像是燃盡了的灰土一般在原地長籲短歎。麵對秦蕭和小白的怒目,她隻是苦笑一聲,隨後樹皮般的手掌掀開額頭的發梢,露出了隱藏在頭皮下的一道可怖的疤痕。


    “知道這道疤痕怎麽來的嗎?那是一千七百年前……”


    “咱不關心!”小白惡狠狠地咬住了她的虎口,罵道:“把自己說得多麽悲情多麽冠冕堂皇,都改變不了你隻是一個奪人之寶害人之命的小人!現在你說得再多,也不過是在粉飾你的卑劣行徑!咱鄙視你!”


    “……”


    看著虎口上沁出的鮮血,龍櫻沉默片刻。隻聽見“啪”的一聲清響,小白的臉上已經多了一個鮮紅的掌印。絕美的臉龐哪怕紅腫也沒有失去該有的美感,反倒是小白的冷靜越發襯托出老嫗氣急敗壞的狼狽。


    她不再想去維持先前那份浮於表麵的仁慈與善意,指著小白破口大罵道:“你懂什麽!你懂什麽!你們這種天賦卓絕的人怎麽會明白我們這麽在底層摸爬滾打的感想!你們這些福緣匪淺的又怎麽會明白我們的感受!”


    “我隻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修士!我沒有什麽偉大的誌向,沒有什麽宏偉的目標,我隻是想活下去!我有什麽錯?我怕死,我為了活下去!我做的一切都天經地義!在此之前我從未害人,可為什麽不讓我活下去!”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有仙人傳承嗎?你以為你得到的都是你應得的嗎?你以為是什麽東西?你以為你算什麽?你不過就是被天道瞥視了一眼就多得了一絲福緣而已!你有什麽資格評價我!”


    溝壑縱橫的臉上溝壑更深,粗糙的手掌不知何時已經沾滿了小白的鮮血。龍櫻一巴掌一巴掌地發泄著自己的憤恨,一個半步返虛的強者此刻毫無風度可言,她不過是個普通的農婦在向無辜之人發泄自己無處宣泄的怒火。


    揮刀,向更弱者。


    “唔!唔——”


    莫秦蕭眼睜睜地看著小白無聲地忍受著她的蹂躪,他的臉漲得通紅,根根青筋暴起,嘴裏不斷響起的嗚咽盡是憤怒與呐喊。束縛的身軀內,他的血液在沸騰,靈力在奔流,熾熱的光在劍身孕育,下一刻就會飛射而出。


    龍櫻冷笑著瞥了他一眼,像看螻蟻一般投去蔑視的目光。下一刻,秦蕭腳下的乾坤破碎,他的大半截身體掉進了虛空,如利刃般的乾坤碎片抵著他的咽喉,沁出珠珠血紅。


    無處不在的乾坤,此刻化作最為鋒利的利刃,僅在一念之間就能取人性命。


    她的注意力重新放迴小白身上,毫不客氣地掐住她的臉頰,冷聲道:“我問你,我隻是想活著!有什麽錯!你說啊!”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哪怕被打得麵目全非,小白依舊硬氣,咬緊牙關迴答道:“現在你可以為了活命殺人,那過去呢?那未來呢?誰知道你手中染了多少血?你敢捫心自問,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嗎!”


    “那你呢!你也是修士你就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你就沒有傷害過他人?!殺人奪寶、爭機奪緣的事在修仙界再正常不過了!我不過是做了和所有人都一樣的事而已!”


    “所有人都做過不代表那是對的!修仙界的本質是弱肉強食,可修仙界的主體是修士!是生靈!弱肉強食是本能,讓最基礎的本能作為法則進行規範是永遠沒有出路的!修仙界早該改革了!”


    聲如驚雷,蕩滌四方。目如星炬,起勢燎原。


    龍櫻原本不屑的冷笑凝滯在臉上,高揚的手掌也懸在空中。她看著小白的雙眼,竟如同目光注視下的卑劣老鼠一般,進退兩難。視線交匯中,龍櫻開始躲閃,她不敢直視小白,想要付諸武力,又被她的堅韌所震撼。


    在明處,龍櫻的渾濁的雙眼深處閃爍一絲讚許的目光。在暗處,目睹了全過程的他在聽到小白的話後,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見她久久沒有迴應,小白正聲道:“修士修的不是修為,是心,是道。這是共識,但說到底這些都是空話。鴻蒙修士千萬,得道的有多少?明悟本心的有多少?哪怕修煉成仙,又有幾個敢說自己修心有成?”


    “寥寥無幾!為什麽?”


    “……”


    “因為修士將自己從芸芸眾生中脫離出來了!絕對自己有了偉力就超凡於其他生靈,覺得自己可以淩駕於其他生靈之上了!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了!你是,雲烈是,甚至貪仙嗔仙也是!你們都忘記了自己的本!”


    言盡於此,小白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她也不願再多說。


    眼神依舊熾熱,意誌依舊堅韌。跪著的人高大魁梧,在黑夜中熠熠生輝,站著的人卻在四處躲藏,不敢直視那份熾熱。下一刻,風雲劇變,天地震顫,隻見:


    雷聲轟鳴,華光萬丈,天生朝霞,地有甘霖。惡鬼退,兇魔驅,上雨粟,下生泉。靈根遍生,瑞獸銜取;彩雲彌天,祥鳥叼含。東有金烏振翅,南有巨鼇仰首,西有窮奇震懾,北有鯤鵬化形。一人出,天地動。


    縱是樹公亦投目,窺得何人動天基。聖者降世,敬拜新者登位;仙人橫空,頌唱初者蒞臨。妖獸奔騰,同慶共主之誕;神佛齊聚,仰重天子之慈。道垂目,降得神器大權;天注視,賜得鼎錫盛柄。


    《仲平紀事》載:白主臨危無意訴宏願,一語定得鴻蒙天地清。


    平仲公批:世事折磨生靈逝,五域紛爭不聊生。疾苦紛紛作泥沼,黎民惴惴難常蒙。蚍蜉撼樹渾不畏,逆天獨行更弦正。小愛薄情始利己,唯此博愛勝天恩!


    接連不斷的轟鳴聲從上空傳來,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被小白的話震懾住了龍櫻根本就沒發現,在那一陣陣異象之後,乾坤的禁錮鬆動了。她的目光此刻牢牢被光彩熠熠的小白所占據。


    遍體鱗傷的小白已經跪倒,她的身側卻出現一圈若有若無的光環,在黑夜中並不顯著。金色的光環層層遞進,化作一輪有些虛幻的法相光圈凝聚在她腦後。原本還搞不清狀況的龍櫻在看到它的第一眼,立刻明白了一切,失聲驚唿道:


    “天道功德?不可能!六環功德可立地成聖,自兩代人皇與三聖之後再無人能有如此大功德!難道說……”想到另一個可能,龍櫻臉色驟變,連連後退,一臉詫異地看著小白,失聲道:“宏願立誌?天道預贈……”


    話音未落,一聲怒喝從一旁響起,在她尚未反應過來時,血肉模糊的莫秦蕭已經殺到了她的麵前,沾染鮮血的風殘雪梟首而去,畫出一輪金色豔麗的血日。


    “金日!”


    猝不及防之下龍櫻並沒有及時防禦。直到熾熱的劍氣劃過脖頸,她才堪堪反應過來,一步騰空,向後彈射而去。雖然未曾受傷,但熾熱的劍氣還是燒灼了她的白發,臉上也沾染了幾滴不屬於她的鮮血。


    已成血人的莫秦蕭趁熱打鐵,不顧身體的消耗,以血氣代替靈力,短暫地將龍櫻逼得後退幾步。雖然對她來說莫秦蕭毫無威脅,她始終有些忌憚地看著身後被束縛的小白,在她憤怒的凝視下不敢輕易動手。


    其實龍櫻內心也很憋屈,但天道功德的反噬足以讓她原地暴斃。加之她也看出來了,惹莫秦蕭就是惹小白,誰敢保證這姑娘不會做什麽出格的事情?那不是找死嗎?所以她隻能躲閃,不敢還手。


    看著眼前奮勇向前的血人,小白堅韌的神情終於出現了動容。用盡全身力氣側首看去,一切顯得是那般詭異而駭人:在先前的位置上,幾滴鮮血還突兀地懸在空中,在空無一物處緩緩滑落,幾片肉條在熱風下飄搖,散發著腥臭的味道。


    莫秦蕭趁著乾坤鬆動的一瞬間,為了能讓自己逃脫束縛,揮劍削掉了自己胸部和腹部的肉,以此來削減體型,再借血液的潤滑,終於從荊棘般的乾坤禁錮中脫了身。


    秦蕭的落敗是注定的,在短暫的震撼後,小白必須壓製住內心的感動與悲傷盡快脫身。正當她產生這樣的念頭的時候,借著金日耀眼的光輝,一聲清脆的金石聲在她耳邊響起,那把青銅古劍再次大展神威。


    問今朝,這把幾次易手的古劍早就隨著時間的流失以及嗔仙的掩藏而失去了它的威名。除去某些博學的學家以及真正的愛劍者,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這把曾屬於蒼冥陸仙的佩劍,有著多麽神秘的力量。


    留痕於歲月,留跡於時光。


    問今朝由一種特殊的青銅鑄成,這種青銅能夠在歲月長河的流逝中留下獨屬於自己的印記。印記並不能保留很久,但隻要印記還在,它就能隨時迴溯到歲月長河中的那個位置,連帶著自己的主人一起。


    這個能力一個月內隻能用一次,且需要劍主的實力到達合道以上才能發揮完全,除此以外問今朝與尋常仙劍並無不同,無非多了幾分擾亂敵人歲月時間的能力,若能得到它的認可,汲取他人歲月也並非不可。


    但自從主人慘死嗔仙之手後,問今朝再也沒有能全力發揮的境地,它就這麽一直被雪藏,在歲月中失去了力量,失去了靈性。直到貪仙以此為誘餌想要引來陳驚鴻,卻誤打誤撞地招來了莫秦蕭。


    話雖如此,問今朝並沒有因為遇到莫秦蕭而認可他,畢竟它曾是陸仙佩劍,不會因為區區一個築基而拋棄前主。但眼下的事實證明,它最終還是認可了莫秦蕭,而這一切隻因為那把銀白色的劍刃,讓它獲得了新生。


    它被風殘雪折服了。


    具體方式隻有莫秦蕭和風殘雪已經它本劍知道,但眼下不用在意。隻需要知道,它用盡前主所留的最後的力量,實戰了留痕於歲月,將自己送到了小白身邊。


    看著有些鬼鬼祟祟的問今朝從身邊探出劍尖,小白已來不及驚訝,驅使著它用盡所有力量打碎了藩籬,一手提劍一手持槍,屏氣凝神平複了一下情緒,起勢威風凜凜,向龍櫻殺去。


    前有築基淩辱,後有功德施壓,上有天道注視,下有命數追逐。幾方壓迫之下,龍櫻的收手似乎已是板上釘釘的了。


    但被逼迫到極限的人會做出什麽,是誰也無法預料的。


    如果秦蕭和小白就此離開,也許龍櫻就會悻悻而返。但眼見兩人居然一同向自己衝來,絕望、震驚、氣憤、惱怒……所有的情緒魚貫而來,龍櫻做出了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一腳踢開了莫秦蕭,向著疾馳而來的小白揮動了魚竿,銀線連天,織密成網。


    線動,骨剝。


    血散,人落。


    “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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