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城之外,連綿數裏的軍營忠實地拱衛著內部這座從零建成的城邦。雖然城池已經凋敝不堪,甚至連城牆都不複存在了。但零星的建築還是如同雨後春筍般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大地上重建了起來。


    經過公輸榫和其他來支援的土師工匠的商議,東海城的重建必然是個大工程,由於其地位的特殊性,重建的重點工作將放在城內而非過去的城牆。在原城主府的地方,一群人臨時建了個三層的小樓,分工合作開始了重建計劃。


    三隊分工各有不同,有的重城市規劃,有的重居民生活,彼此之間交流頗多。而最後一隊則由公輸榫牽頭,召集了最為頂尖的團隊,負責重新規劃東海城的城防布置。


    難得的是,在這場注定波折的重建計劃中,分批到來的土師工匠完全沒有因為立場問題而心生芥蒂,彼此之間都相當和睦,甚至不時還會聚集在一起交流心得,解決難題。隻能說土木人之間的友誼,真的很純粹。


    此外,所有建材的購置與運輸工作,則分別交給了在外駐紮的兩支軍隊。在皇帝不遺餘力的支持下,采購並不成問題。隻是由於先前三方簽訂了契約,軍隊不能入城,所以每當有建材需要運到城內時都難免會耽擱些時間。


    除了這些小問題外,整個重建工作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其中最忙碌的莫過於被工匠們戲稱為“總工頭”的公輸榫了,本來戴著個眼鏡看起來文縐縐的他,現在一整天都是灰頭土臉的樣子。眼鏡是越戴越厚,人是越來越髒。上次和同門師兄妹他們通話,被取笑了半天。


    城內整日忙碌,看著吵吵鬧鬧的,實則都是工匠之間的大聲交流,依舊無比平和,全然沒有什麽勾心鬥角,隻有最純粹的技術交流。而城外的軍營看似安靜祥和,實則暗潮洶湧,每日都有無數的情報密信自各方而來。


    掛著瑾字王旗的白色營帳與掛著劉字官旗的黑色營帳在東海城外涇渭分明,宛如陰陽太極一般包圍著中間透著火光的城市。此刻尚未入夜,但徐州方的軍隊已經開始激活了明石,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照亮了營地上下。


    對麵的瑾王軍照明用的還是火把,由負責站崗的士兵手舉著,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搖曳的火光為將帳篷的陰影拉得很長,像一隻又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物。


    徐州軍主將營中,劉士封正在與他的義父劉玄做著每日的匯報。用於交流的是一顆拳頭大小的石頭,將劉玄的身影投影在半空,此時的他還在伏案處理政務,隻能分神聽著劉士封的匯報。


    劉玄的長相很紮人眼球,投影中的他看起來並不高大,一雙大耳朵掛在兩側很是引人注目。他的手臂很長,大致估摸著應該能在站立時碰到小腿肚。除此以外,他和一般的中年人並無不同,一個長相和藹富貴的人。


    劉士封匯報完,劉玄也剛好放下筆抬起頭,血絲遍布的眼中滿是疲勞,他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角以此來緩解些許壓力。


    “義父這些時日沒有休息好?”


    “把好去了,出了這檔子事,哪裏來的時間休息呢?”


    “義父為我徐州百姓操勞至今,實在是我輩楷模!士封佩服至極!還望義父保重身體,一切以健康為重。”


    劉玄指著自己這位義子笑罵道:“你呀你,別的不學淨學些溜須拍馬的能力了,我讓你查到事情查到了嗎?”


    劉士封嗬嗬一笑,接過一封尚未開封的信件,當麵拆開朗讀道:“經東海猙鬼郎與掃花匠的聯合指認,以及泗水太守劉公沛的證詞,現在基本可以確認那個以一己之力抵禦貪嗔二仙,屠戮大量嗔獸的人就是莫秦蕭。隨行已知的有白秋練、魏無患、阿依古麗以及蘇檀兒。”


    “莫秦蕭……”


    劉玄在紙上寫下了這個名字,隨後在上麵打上了一圈,他繼續問道:“猙鬼郎推測莫秦蕭出現的時間是什麽時候來著?”


    “今年五月左右,自青葉城出發,首次出現在青石城清水宗,調查發現其目的隻是為了切磋較量,並無其他原因。


    “清水宗……士封,你還記得石家和幻音坊的覆滅嗎?”


    “記得,義父難道你認為這事和這個叫莫秦蕭的有關係?”


    看著這個名字,劉玄說出了一個大膽的推測:“不是有關係,我懷疑就是他做的。”


    “可是義父,幻音坊的覆滅已經明確是九天宮所為,當時北七宿都已經展露身份了,我們的人也到九天宮去確認過了,怎麽和莫秦蕭扯上關係了?”


    “清水宗的宗主張柔清就是北七宿之一。據情報顯示,在挑戰完清水宗後,他們又去挑戰了石家,那天剛好幻音坊和石家有所聯係。然後第二天夜裏,石家和幻音坊就覆滅了。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這……”


    “而且不僅僅是幻音坊,鬿雀北號山一案,燕雙飛選賓客一案都有他們的蹤跡,也很有可能他們都有所參與。”


    說著,劉玄將這些日子調查來的情報盡數給劉士封展示了一遍。看著一份份詳細的報告,一個神秘而實力莫測的高人形象出現在他腦海之中。當劉士封還在迴味之時,劉玄已經自言自語道:


    “一個與九天宮星宿、掌劍山劍子、十通寶、癡仙都有交集的人……真的有很有意思啊。這樣一個人怎麽之前從來沒有出現在我們的目光裏呢?”


    “會不會他是什麽隱世大能?”


    “隱世?在徐州這一片一畝三分地,他能藏在哪裏去呢?”


    “這……那義父是何看法?”


    劉玄沉思了一會兒,隨後很是大膽地提出了假設:“他一定是六宗子弟,更具體一點就是九州三宗!或者幹脆他就是從九天出來的!就算不是也八九不離十。”


    “啊?”這下輪到劉士封傻眼了,他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臉不解地看著劉玄。


    “不會錯,他一定有六宗背景!”劉玄越說越興奮,他在地圖上畫出了莫秦蕭的行動軌跡,雖然不明顯,但還是能看出一些端倪:“你看,從調查到的起點青葉城算起,他的路線由東到西再向東,卻在縱裏一直在向九天宮靠近。”


    “他的行動是有規律的,橫裏無序,縱裏北上。他的最終目的地很有可能就是九天宮。這樣就能解釋為什麽他在多次麵對九天宮的人時,雖然和他們有過短暫合作,但最後一定會不告而別。他一定有什麽是不想讓九天宮知道的!”


    “既然他會和九天宮合作,又不是出自邪教或者魔族,卻又害怕被九天宮發現,那隻能說明一件事——他絕對和九天宮有淵源!鑒於幾次出入城的記錄裏他都寫自己隻有十九歲,我姑且相信一下,那這份淵源很有可能來自他的上一輩。”


    一番分析下來,劉士封已經被劉玄的話搞得頭昏腦漲的了,他是一個武將,帶兵打仗才是專長,情報分析這種事實在不擅長。不過要是秦蕭他們在的話,一定會驚訝於劉玄那可怕的分析能力。


    他到底是如何從這麽一堆散亂的信息中,分析出莫秦蕭的真實身份以及目的地的?讓人驚訝的同時,又不免感到後怕。


    “那義父,你打算怎麽辦?現在莫秦蕭又失蹤了,已經半個月沒有他的蹤跡了。難不成我們守在九天宮去抓人嗎?”


    “抓人?我們為什麽要抓人?他一沒犯法二沒惹事的,抓他幹嘛?”說著,劉玄還不屑地翻了一個白眼兒。


    “那義父你這麽大費周章地收集他的資料幹什麽,不會是想要拉攏他吧?”


    “你隻說對了一半。”劉玄讚許地笑了兩聲,然後說道:“重要的不是莫秦蕭,而是莫秦蕭背後的人。那麽多次情報上來看,秦蕭身邊跟著的所謂的‘姐姐’,至少也是個陸仙境界的強者。一個陸仙意味著什麽,你難道不知道嗎?”


    沒有等劉士封迴答,劉玄繼續說道:“那可是仙人之下的最強戰力!我們要借著莫秦蕭和他身後的神秘力量搭上線,最好讓他為我們所用,絕對不能讓薑曌將他挖了過去,最次也不能讓他和朝廷為敵。”


    “你早這麽說呀義父,這下我懂了。那你要我怎麽做?發動探子去尋找莫秦蕭嗎?”


    “不用,他馬上會自己出現的。”


    “為啥?”


    “這個你就別多問了,事關朝廷大事,知道太多要砍頭的。”


    “哦。”


    結束了例行的匯報與交談,劉玄看著寫著莫秦蕭一行人名字的白紙,目光在桌案邊的一本話本上停留了下來。


    《淮江仙傳奇》。


    “白秋練、白鱀……又是淮水出來的,這絕對不是巧合。莫秦蕭啊莫秦蕭,真不知道你是運氣好還是不好,隻希望你是一個聰明人,不要做違抗朝廷的傻事……”


    “傳令下去!在散花原以及九天四城內散播關於莫秦蕭的消息,務必要讓九天裏的大人物知曉這個青年的存在,我要為他的行程加加速。”


    “是!”如泣如訴的聲音無處不在,讓人聽了毛骨悚然。


    “路我都幫你們鋪好了,你們這對小情侶可千萬不要去某些不該去的地方啊……”


    夜深了,漆黑的夜遮蔽了名叫白晝的亮,隻留下沿著街道搖曳的光。恍惚的光暗之下,火舌的呢喃安撫著東海來的百姓,白天的疲憊與辛勞被寂靜一掃而空,隻留下祥和與安寧,在夢中與相識相思的人來一場天人兩隔的相會。


    莫秦蕭傷勢未愈,每日調理與休養本來就是必須的,白天能坐起來已經很勉強了,更不要說還有那麽劇烈的情緒波動——不傷身,但傷神。由此,今夜他睡得尤為熟些。


    偌大的房間,有兩個平穩的唿吸相互伴奏。被秦蕭深沉悠長的唿吸所掩蓋的,是小白輕且柔的鼻息。在秦蕭的床榻的不遠處,另外設了一張軟床,小白蜷縮其間,抱腿淺眠,像一隻小憩的狸奴。


    為了照顧秦蕭,也為了妥善考慮,需要留一個人來貼身照顧他。考慮到種種原因,本來這個人選是魏無患才對,但卻遭到了小白和施花雨的極力反對。


    施花雨反對是想近水樓台先得月,把這個機會爭取給自己推薦的人選,據說是合歡宗當代聖女,但被常思她們否決了。至於小白,雖然這些做姐姐的很想撮合他們倆,但照顧人畢竟不是什麽易事,她們同樣會心疼小白。


    但她還是自告奮勇地應下了,將自己的床搬到秦蕭的房間後,每夜守著他。她不敢睡得太深,因為秦蕭這次傷得很重,夜裏會出很多汗,小白會用靈力幫他祛汗。


    再親密些的,她與他都不太敢。


    入了秋,夜風帶著一絲涼意,吹進了睡熟的人的夢中。秦蕭從夢中驚醒,抬眼看見的,是鋪灑在天花板一角的燭光。不知什麽時候窗戶開了,街道的燭將手伸進了這間屋子裏,驅散了一角的黑暗。


    雖然裹得很厚,但他還是感覺很冷。桃源說他是內虛,必須要靜養,是藥三分毒,吃多了也有耐藥性。所以這次隻做了大致的調理,剩下的要靠他自己。


    過去的他肯定做不到,但現在覺醒了生靈無我,秦蕭的肉身進入了一個玄妙的狀態,這次療傷也是一個機會——一個讓他熟悉自己的機會。


    漆黑的眸子映射著滿目星辰,一時分不清哪邊是夜空,哪邊是眼睛。秦蕭看了一眼小白的方向,緩緩地支起身子。他怕驚動好不容易睡熟的她,每動一次都要停一會兒,以此確保她不會聽見。坐起後他用枕頭墊在身下,靜靜地看向窗外。


    交流不需要言語,一切都在無聲之中發生。


    “前輩。動靜小一點,小白好不容易才睡著。她太累了。”


    “呦!你看起來很虛嘛。我來告個別,馬上就走,不會吵到你的小道侶的。”


    “去哪?”


    “四海為家。帥不帥?”


    “很帥哦。我很羨慕。”


    “東海的事基本有著落了,我再呆在那裏也不合適了,聽人說現在各地都在鬧嗔獸,我打算先把這些事處理了,然後再到處逛逛。”


    “我先祝你一路順風。”


    “謝啦。”


    “……”


    “……”


    “前輩,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哼。”


    “單之禪找到的那個禪,到底是什麽?”


    “不知道,或者說我不能用言語告訴你。教外別傳的道理你總知道的吧?有些道理能說出來,但更多的隻能用悟的。怎麽?你想學?”


    “不想,隻是好奇,所以問問。”


    “我這個人最叛逆了,你不想學,我偏要教。不過太明白的話我也說不出來,你就記住一句——做個孩子。”


    “因為孩子是最純粹的,即使他懵懂無知,也依舊純粹。孩子是張白紙,會被環境沾染。但這份紮根於深處的純粹,既能保護所有的可能性,也能在最肮髒的時候保持本心……對嗎?”


    “那是你自己悟出來?我不好說哦。要不你自己生個小孩試試看。”


    “前輩,我才十九……”


    “那又怎麽樣?老娘……算了,老娘還是單身,說多了傷心。”


    “確實傷心。”


    “找打!”


    “嗬嗬嗬!”


    “……”


    “……”


    “這段時間多謝你的照顧了,這串手繩你就留著吧,以後遇到危險了我也能感知到,應該能救你的命。不過分身我帶走了,太強的助力對你的成長沒好處。”


    “嗯。”


    “我給你留的那個功法,《煩惱三斬》的完整篇現在就在你的腦袋裏。知道你天資差學不會,我直接灌頂給你了,有空多練練,可不比道門的一氣化三清還有佛門的三身佛差。”


    “嗯,我會的。但你不覺得這個功法很邪氣嗎?不是砍手就是掏內髒的,我遭不住啊。”


    “還不是因為你太菜!又菜又笨,這麽簡單的功法都學不會!鄙視你啊!老娘為了讓你學會,頭發一打一打地掉才改成了你能學會的樣子!你還嫌棄起來了?”


    “那你就不能往正常的地方改嗎?什麽惡趣味!”


    “你管我?略略略!”


    “你丫……”


    “好了,煽情的話我不會說,你要加油哦!作為我的大弟子,未來不能給我丟臉哦!”


    “不是?我什麽時候拜的師?”


    “你自己說的要幫我找份衣缽傳承的,你忘了?我連獨創功法都傳給你了,你還不當我徒弟?”


    “那是幫你找,沒說我自己上啊!感情我把自己給賣了是吧?你這強買強賣啊!”


    “略略略!你管我?欺師滅祖的東西,找打!”


    “別以為我重傷就不能揍你啊!信不信我搖人啊!”


    “你來啊,我怕你啊!”


    “你丫!”


    “……”


    “……”


    “不鬧了?”


    “不鬧了,再鬧就不合適了。這下真要走了,秦蕭,謝謝你。”


    “再見,前輩,江湖再見。”


    “江湖再見。”


    驚鴻白影橫跨星河,在漆黑的帷幕上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跡。一捧黃花突兀地出現在窗台前,根部沾染的泥土說明它們剛離開大地的懷抱沒多久,隻是快入秋了,還會有如此鮮豔的花嗎?秦蕭看著窗外,嘴角微動,在寂靜的背景下說出來今夜唯一的一句話。


    “小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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