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高頭白馬馳騁在南市的街道上,揚起如雲的煙塵。往日繁華的街道這幾日凋零了不少,不然也容納不了這個騎馬男子如此肆意了。項淩雲操著韁繩,在疾馳中瞥過兩側臨時紮起的帳篷,眼神中的厭惡是掩蓋不住的。


    他輕呸一口唾沫,任由飛散的沫星子濺落到城主府準備的粥桶裏。聽著身後負責賑災的官員的破口大罵,項淩雲久違地笑出了聲,他高高地揮起馬鞭,驅使白馬揚起一片煙塵,消失在了道路的盡頭。


    作為徐州項氏在臨淮這一支的直係子弟,項淩雲在臨淮城內的名聲屬實算不得好。紈絝囂張隻是一方麵,真正讓他“揚名”的是他那數也數不盡的風流韻事。愛美人還則罷了,但項淩雲真正讓人不齒的是他唯獨鍾情於那白日宣淫之事。


    作為項氏子弟,他一不參軍建功立業,二不讀書考取功名,三不修煉步入仙門,整日都流連在煙花地。這些年,光是他花酒開銷就已有萬兩銀千兩金,天鳳樓是他最愛也是最常來的地方。


    自有幸參加了燕雙飛選賓,目睹了那位西域美姬的驚世容顏後,項淩雲是徹底淪陷了。在得知她死後,氣火攻心之下人差點就過去了。


    家裏人急啊,往日譴責他行為不端的長輩也不說教了,四處尋醫,好不容易請來一位精通醫療的修士,才把他救了過來。可自那以後,他是茶不思飯不想,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天天看著燕雙飛的影像畫卷,跟得了癔症一樣。


    但得了相思病總比死了強,加之項淩雲自從愛上了燕雙飛這個死人之後,比過去安分了不少,家裏人也就隨他去了。


    沒了白日宣淫、喜歡在路人麵前出演活春宮的項淩雲,臨淮的居民少了些樂子,但也僅此而已。這些時日,他們也無力去關注一個消失了的項淩雲,光是為了援助東海城的災民,就足以讓他們焦頭爛額。


    同情是一迴事,但援助是另一迴事。臨淮城人口近百萬,這次一口氣湧進了近十萬人,要說不起矛盾與爭執是不可能的。剛開始還好,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難民的安置、賑災的物資都是大問題。


    而這些問題最終都要落在臨淮百姓的頭上,也難怪他們會愁了。


    目前,針對難民問題臨淮城內分為兩派,一派以路溫舒太守為代表,合歡宗勢力在背後撐腰,支持暫時收留難民;一派以臨淮豪貴為代表,提議給予些許物資後,立刻遣送迴東海。


    不過項淩雲聽說了,因為一位大人物來到了臨淮力挺路溫舒,所以目前是收留派占據了上風,他們也得以滯留在南市。


    關於那位大人物是誰,災民的處境與未來如何,項淩雲並不關心,他現在隻在乎一件事——去見燕雙飛!就在今日,一個小廝帶來了一個讓他欣喜若狂的消息:燕雙飛出現在了天鳳樓賑災的隊伍中。


    這個消息對於項淩雲來說如同晴天霹靂,他自然懷疑過,但那個小廝自小跟著他,不是個會說謊的人,加之兩人感情很好,當時選賓之時他也在場,沒有理由欺騙他。


    得到了肯定的迴答,項淩雲迫不及待地奔出了家門,縱馬馳騁,一路向著天鳳樓趕。單薄的衣物並不能阻隔初秋的寒冷,但這些他都不在乎。


    他隻在乎燕雙飛。


    可當來到熟悉的天鳳樓前時,眼前的景象讓他熾熱的心一瞬間冷了下來。


    作為臨淮最是風情之地,往日鶯鶯燕燕不斷的天鳳樓,近日似乎遭受了重大變故,關門避客不說,就連前些日子賑災送粥而大排長龍的隊伍此刻都無影無蹤。很難讓人相信,這座門可羅雀的高樓與那曾經的臨淮第一樓有何聯係。


    項淩雲有些茫然地下了馬,赤裸的腳與大地來了一場親密接觸,棱角分明的石子刺進他的腳掌,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出門時竟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


    他有些不甘心地繞著天鳳樓走了一圈又一圈,沒有任何告示,沒有任何跡象,誰也證明不了燕雙飛在這裏出現過,樓外空空蕩蕩,別說賑災的隊伍了,連行人都沒有幾個。


    項淩雲的情緒在一圈又一圈的審視中到達了底點,原本欣喜的麵孔再一次陰鬱了下來。他覺得那個小廝欺騙了自己,現在隻想好好教訓一下他。


    “這不是項大少爺嗎?聽說你得了相思病,我看著不像啊?”


    一個大大咧咧的聲音將他從惱怒中拉了迴來,怒目圓睜的雙目看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領著一隊人正向著自己靠近。項淩雲認識那個人,一起喝過花酒的,名字記不得了,隻記得他姓韓。


    “韓賊曹?你不去抓賊,來南市幹什麽?這裏可不是你的轄區,現在你還在執勤吧?”


    “別提了。”韓賊曹擺了擺手,不耐煩地說道:“太守老人家把難民安置在南市,我們也跟著受累,忙著維護治安。這不,剛剛發完粥和水迴來。”


    說著韓賊曹側過身子,讓項淩雲能夠看清楚身後馬車上的水桶與粥桶。稍稍寒暄了幾句,他問出了自己最為關心的問題:“韓老哥,不是說天鳳樓的姑娘在樓外賑災發糧嗎?怎麽看不見?”


    一聽這話,再結合項淩雲臉上焦急的神情,韓賊曹就將他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不由得露出一絲淫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拍了拍項淩雲的肩膀,賤兮兮地努了努嘴道:“那你來晚了,現在已經過了午膳了,她們早就走了。”


    失望的神情再次攀上項淩雲的臉,命運好似就愛跟他開玩笑,剛給他一點希望,又無情掐滅了。對他來說,見不到燕雙飛,那在外逗留還有什麽意思呢?他甚至都沒有道一聲謝,就在失魂落魄中默默地迴頭牽馬,準備打道迴府。


    韓賊曹看著他落魄的背影,以為他是欲火難耐一時無處發泄,便好心提醒道:“項少爺,如果要見天鳳樓的姑娘,你得午時和酉時來,最近她們換地方了,就在以前的金剛像那邊。”


    “哦……”項淩雲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也不再像先前一般意氣風發,騎著白馬蕩悠悠地離開了。韓賊曹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無奈地聳了聳肩膀,便繼續帶著屬下巡街去了。


    不再疾馳的白馬得以讓項淩雲能夠看清南市街道兩側如今的風景:在路溫舒的治理、合歡宗的支持以及南市百姓的鼎力相助之下,總算沒有出現餓殍遍地的悲慘景象,他能看見的隻有街道兩側林立的帳篷。


    據說為了趕製十萬人次的帳篷,織造司加班加點這幾天徹夜不眠,才堪堪滿足了一半的量,優先派發給了傷員、老人、女子和孩童,雖然還有很多災民目前隻能露天席地而眠,但已經很了不起了。


    或許有人問為什麽不把災民接到家裏去,臨淮百萬人口,每家每戶支援一點,難道容不下十萬災民嗎?莫不是路溫舒太守區別對待?


    但這已經是路溫舒能做到的最好了。


    無論他再怎麽善良,他始終都是臨淮郡的太守,要把臨淮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這次他選擇接納災民,本來就已經是冒著極大的風險了,更不要談什麽讓百姓大開家門接納災民了,畢竟他們也要生活不是?


    災民要活,臨淮百姓也要活,光是提供物資一事,城中百姓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路溫舒很感謝臨淮有這麽一群明事理的百姓,在如此重要的時候能出手相助,他不敢再奢求什麽了。


    項淩雲心事重重地騎在馬背上,此時午時已過,未時未到,還留有很多攤位在發放食物。多是以白粥為主,不算稠,但填肚子絕對是夠了,條件好一點會有一大缸子鹹菜。災民就抱著個碗坐在路邊喝著,刺溜刺溜聲不斷,讓人心煩意亂。


    鄉紳們雖然不是全都支持太守的決策,但麵子還是要的,況且賑災也是一件大功德,對於他們而言何樂而不為呢?於是幾家在臨淮城裏說得上話的大家族紛紛在南市支起了各自的攤子,一場沒有硝煙的攀比也在悄無聲息中展開。


    這其中,項淩雲就看到了自己家的隊伍,巨大的一個“項”字迎風飄揚,和其他攤子相比,項家的攤子不僅占地更大,就連粥也更濃稠些,所以在此排隊的人也是最多的。即使如今午膳時間已經過去,還是有不少人在等著。


    “……重死了,幫我提一會兒。”


    “誒!好嘞。”


    他繼續低沉之時,一男一女結伴而行,與慢行的白馬擦肩而過。女子一身粗布麻衣,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提著兩個半人高粥桶,看著有些吃力。與她同行的是一個腰挎雙劍的青年,痞氣很重,一臉諂媚地接過了女子手中的桶。


    項淩雲聽著兩人間的交流,隻覺得那個女子的聲音很熟悉,鬼使神差之下他迴過頭,看到了一個讓他魂牽夢繞的背影,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他趕緊勒緊韁繩,翻身下馬,叫住了那個女子。


    “這位小姐請留步!”


    可當眼前之人帶著疑惑扭頭之時,項淩雲又一次感到了失望——眼前的女子不是燕雙飛。她很漂亮,是那種百裏挑一的漂亮,但還遠不如燕雙飛。


    “有事嗎?”她上下打量了項淩雲一番,問道。


    “沒事……認錯人了。”


    “哦。”


    阿依古麗聞言扭頭就走,不再停留。看著她轉身帶起的一片風情,宛如舞蹈一般的姿態再次勾起了深藏的記憶,項淩雲再次出聲叫住了她:“姑娘稍等!”


    “又怎麽了?”她有些有點不耐煩了。


    看著眼前之人似嗔非嗔的一雙倒柳眉,項淩雲感覺自己的魂也跟著她眼角中的風情,一起被勾走了。冥冥之中他找迴了風流的本性,壯著膽子道:“姑娘可願意與小生共度……”


    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心頭突然湧上一股巨大的危機感。求生的本能讓他止住了調戲的話語,硬生生將沒說出的字眼給憋了迴去,就這麽張大嘴巴呆呆地盯著阿依古麗。


    見到他識趣地閉了嘴,藏住半個身位的魏無患放下了撫在劍柄的手,問柳迴鞘,他重新提起粥桶,換上先前那副諂媚的樣子,跟在了扭頭離開的阿依古麗身後。


    直到兩人消失在街道的盡頭,呆愣良久的項淩雲才迴過神來。明明方才的女子與燕雙飛並不一樣,但他還是不自覺地將她們倆放在腦海中一起比對。他自己也搞不懂,為什麽見到那個女子時會那麽激動。


    就像……她是燕雙飛一樣。


    他再次不甘心地看了一眼街道,可除了兩側已經休憩的災民以及正準備收攤的鋪子外,再無其他。他有些嫌棄地瞥了大大咧咧睡在地上的災民,實在不願意屈尊向他們詢問剛才的姑娘的去向。


    在不甘與好奇中,項淩雲騎馬迴家了。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此時的他精神麵貌與出發時已是截然不同。在悄無聲息中,他的相思病痊愈了。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隻能把它歸功於奇跡——愛的奇跡。


    另一邊,魏無患與阿依古麗輕車熟路地迴到了天鳳樓。正門依舊緊閉,阿依古麗空出一隻手,在大門上有節奏地叩動了一段節奏後,才緩緩打開一條門縫。一進門魏無患就忍不住抱怨道:


    “奶奶的,這也太麻煩了。出去發粥而已,怎麽每次迴來都要對暗號?你們在裏麵又不是看不見。”


    “以防萬一,有備無患嘛。”


    時任天鳳樓主管的薑傲雪不緊不慢地從樓上走下來,身後跟著三四個姑娘先行一步取過他們手中的粥桶。魏無患難得正經一迴,沒有趁機揩油,甚至自告奮勇地幫著她們一起搬,在一片鶯鶯燕燕的笑聲中,被簇擁著走向後廚。


    趁著幾人的離開,空曠的大廳裏隻剩下了薑傲雪與阿依古麗兩人。見人走了,阿依古麗也不再矜持,直接擼起袖子,很沒風度地單腳踩在椅子上,抱著茶壺就是一頓海飲。


    黃褐的茶水順著嘴角淌過她胸前挺翹的弧線,濡濕了胸透的麻布薄衣。遇水而變得有些通透的麻衣緊緊貼在白嫩的肌膚上,明明她的動作並不經意,但舉手投足之間的風情還是蕩漾開來。即使此時她的姿勢如此粗俗,也在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一股別樣的風情。


    薑傲雪看著橫七豎八坐在椅子上的阿依古麗,語氣複雜地感歎道:“你變了很多,變輕鬆了。”


    “可不嘛!”阿依古麗咧嘴嗬嗬一笑,稍稍端正了坐姿,“畢竟心裏頭沒負擔嘛!”此時她這副樣子全然沒有一絲過去作為舞姬時的優雅與端莊,她現在隻是一個最普通的姑娘,正做著最想做的事。


    “怪不得你以前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現在好了,貪仙死了,你也算徹底自由了。那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迴家。”


    “迴哪個家?”


    “迴我出生的地方,迴西域。”


    “不打算跟著少宗主他們繼續遊曆了嗎?”


    阿依古麗搖了搖頭:“他們是我的恩人,這份恩情是我這輩子也還不清的。但就因為還不清,所以我才要迴西域。憑現在的我還不能償還這份恩情,那至少先讓我得到報答的能力再說吧。不然我不會心安理得的。”


    “你打算怎麽做?”


    “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統一西域。”


    大廳裏很安靜,安靜到兩人能清楚地聽到彼此之間的心跳聲,還有後廚傳來的嬉戲聲與洗漱的聲響。薑傲雪看著阿依古麗的雙眼,除了堅定再無其他,她知道她是認真的。


    即使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作為她過去為數不多的朋友,薑傲雪很想讓她放棄這個念頭,沒人逼著她去報恩,也沒人逼著她走。她大可繼續留在秦蕭他們身邊,或者待在合歡宗,這總比迴到西域吃苦強。


    想來秦蕭他們也是這麽想的。但薑傲雪知道她不會這麽做的。


    無論是阿依古麗還是燕雙飛,她們骨子裏都是高傲的。她的驕傲不會容忍讓她蒙受如此大的恩情而不去償還,況且在她眼裏這甚至算不上償還,而是贖罪。


    她到現在依舊認為自己是一個罪人,或許她想著統一西域,也是為了贖罪吧。因為隻有做到這一點,她才有本錢去償還過去犯下的罪孽,才能報答莫秦蕭他們的恩情,才能彌補心中的空缺。


    薑傲雪知道勸她放棄是沒有作用的,但有些話還是要說的。


    “祝你成功。但你不要忘記了,你永遠是合歡宗的一員,我們合歡宗的姑娘,即使出去了也不能受委屈,我們永遠是你的娘家人。”


    “……”


    阿依古麗對這樣的迴答感到有些驚訝。驚訝之餘,更多的還是感動,淚水在眼眶中氤氳,沉默良久,她握住薑傲雪的手,用隻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說道:“謝謝。”


    兩位共事已久的老朋友相互對視著,在一片無言中祝福著對方。直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天鳳樓門外響起,這才打破了大廳之中的凝重。


    “桃源姐姐!你在嗎?我來了!夭夭好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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