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非天緩緩起身,活動了一下方才挨了單之禪一掌的頭顱,目光炯炯地盯著麵前的兩人。


    看著眼前的異狀,思無涯出手,唐襄橫跨半步,擋在了單之禪麵前,不怒自威。直到身後單之禪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放心,他才緩緩放下槍,目光卻從未離開過,大非天的身體


    本該被裘不厭吞噬而身死道消的修羅,他的意識逐漸控製了這具肉身,屬於他的那種粗獷的聲音從大非天的身軀中傳來。非人的軀體輕顫,眸子重新恢複清明,卻一改方才的癲狂與絕望,一臉平靜地盯著麵前兩人。


    平靜、淡然、視死如歸。


    看著“死而複生”的修羅,唐襄不自覺蹙起了眉頭,持槍的手下意識握緊,他抬頭看向從始至終沒有發生變化的大道。即使裘不厭切切實實地死在了單之禪的手中,屬於他的大道也沒有就此脫離,三方割據的局麵還是沒有改變。


    這一切似乎都在單之禪的預料之中,看著有些拘謹的修羅,她一邊為之鼓掌,一邊麵無表情地稱讚道:“很聰明啊,小瘋子,這算什麽?借刀殺人?這麽多年不是白活的,你比錢罐子有出息多了。”


    “師姐過獎了。哪裏是什麽借刀殺人啊,我隻是成人之美而已。錢罐子接不住,我也沒有辦法。”


    “他做到一切努力,反倒為你做了嫁衣。我印象中,你可不是有這般心機的人呢。”


    “嘿嘿。”


    大非天咧開血盆大口羞澀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地撓了撓頭,隨後深情地凝視著單之禪,滿目欽羨。凝視良久,語言不受控製地從修羅喉舌之間流出:“真好啊,像師姐這般自由自在的,真的很讓人羨慕。”


    聲音不大,但在場的聽得都很清楚。


    “自由不是羨慕來的,是自己爭取來的。成仙了,有什麽得不到的?”單之禪不改語氣的平淡,禪杖與缽再次入手,冷漠而又悲憫地盯著他。不同於對待裘不厭時的厭惡與輕視,麵對此刻反常的修羅,忌憚和同情是必不可少的。


    同情他悲哀的一生,得以理解他的行為與思維。但同情過後,麵對修羅時刻不能忘記一件事——他是一個瘋子,冷靜的瘋子。所以要保持忌憚,忌憚理解他之後,他會做出的一切。


    “自由對於我來說太奢侈了。”修羅苦笑一聲,順著唐襄的目光看向了頭頂熠熠生輝的大道,伸手一指,赤金的光芒一分為二,赤色大道洶湧澎湃,金色大道萎靡不堪。


    大非天的外貌隨著大道的分離,也在逐漸消失,最終留下兩個身影,立於單之禪之前:一個絕美少年,早已咽氣;一個黑皮壯漢,平淡如水。


    這是修羅第一次展露出自己的真麵目,褪去了一切的偽裝,是最真實的他,也是單之禪記憶中的他。沒有想象中那般猙獰、癲狂,不同於裘不厭完美的美,他有的隻是一種健壯、康健的美,古銅色的肌肉張揚著生命的氣息,與眼神中的萎靡截然相反。


    但這強健的肉體不能細看,隻因在那深色的皮膚之上,布滿了血色的裂痕,就像一個將要破碎的花瓶。隨著他的唿吸,裂縫中熾熱的血在奔湧,在發光。血色的眸子中,瘋狂與嗔怒不在,有的隻是疲憊,與將要解脫的快感。


    修羅一手拽起裘不厭的屍體,拋給了唐襄:“接著。”


    唐襄不做任何防範,大大方方地接了下來。仙人遺骸的珍貴不言而喻,可為了以防萬一,必要的防範還是要做的。自袖口探出的枝條將裘不厭包裹成了一個粽子,再無一絲一縷的仙人氣息滲透而出。


    裘不厭在仙人當中也算富的,拿去鎏金能換不少賞金了。剛好能給那群小家夥們換身好一點的裝備,這次一定要把新一代的機人鎧甲給開發出來!過段時間的宗門大比,我可要好好殺一殺老匡的威風。這樣想著,雖然唐襄臉上還是一副冷峻的樣子,但心裏卻在暗自竊喜。


    封印完裘不厭的肉身,他與單之禪對視一眼,兩人相視一笑,互相點了點頭——各取所需而已,反正裘不厭仇人多得是,不愁找不到下家。


    再迴頭,單之禪瞥了修羅一眼,隨後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竟有些悲哀地問道:“撐不住了?”


    “嗯。逞強和東蒼閣下打了一架,早就撐不住了。又挨了師姐你一掌,魂魄也快散了。不過好歹比錢罐子強,道心沒碎,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死。”


    “那就好。死在我手下,有怨言嗎?”


    修羅憨厚一笑,搖了搖頭。布滿裂痕的嘴唇張合,卻憋不出一個字來。他看向單之禪,自顧自地盤腿坐下,不再做任何抵抗,閉上了雙眼,靜候死亡。


    單之禪看著他,歎了一口氣。悲憫的情緒一閃而過,一朵潔白的蓮花落入手中,緩緩飛向修羅,紮根於他的天靈。一十八瓣的白蓮,轉瞬之間便被赤色暈染。隨著最後一片花瓣變為比血還要鮮豔的顏色,修羅的眸子也散了。


    他在笑,笑得很平靜,笑得很安詳。


    他死了。


    生機逝去的那一刻,破爛不堪的肉身也隨之消散,如牆皮般一片片落下,點點星火搖曳,照亮了空洞的內在。宇宙中沒有風,燃燒著的塵土堆積在一起,在明滅的火焰中,焚燒著他最後的遺骸。


    單之禪看著兩個師弟,即使有癡心蒙蔽,也不免感到有些悲涼。兩人謀劃百年,什麽都算到了,連自己這個師姐都給算計了,最後卻敗在了最單純的力量之下。一切的計謀盤算,在絕對的力量麵前,毫無意義。


    想到這,單之禪扭頭看向了唐襄。雖然立場不同,但仙人隕落算得上大事一件,理應得到尊重。唐襄低頭默哀了一會兒,等他抬起頭時,剛好與單之禪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他看見了她眼眶中積蓄的淚水,不多,隻是為她的眼睛增添了幾分晶瑩而已,讓她看起來更加楚楚動人。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唐襄,他道:“都說你是非不分,善惡不分,現在看來都是謠言啊。原來你也會傷心的。”


    一朵白蓮在單之禪掌心綻放,她自顧自地說道:“褪去了貪毒之後,我不再對誘惑有所追求,做到了寡欲;褪去了嗔毒之後,我不再對逆境有所憤懣,做到了清心。但當我準備要褪去癡毒,我卻發現我有些不像是一個人了。”


    “我沒法跟他人共情,沒法對事物做出有效的反應。我就像一個石頭一樣,呆呆地旁觀著世間的一切。這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人性不是非黑即白的,它真的是一個太極。”


    “孤陰不陽,便是大惡,向裘不厭和修羅便是如此。可孤陽不陰也不行,當時的我就是這個狀態,簡直就是一台麻木的機械,一台名叫‘人’機械。我好怕,怕這樣的我要是成仙了,究竟會怎麽樣禍害世間。所以我卡在了陸仙巔峰。”


    “然後呢?”唐襄像一個忠實的聽眾,耐心地聽著她的故事。


    “然後?我想找到屬於自己的陰,就一遍一遍地讓自己變得癡愚,我做過乞丐、當過瘋子、發過癔症,可都不行。直到我遇到了兩個孩子。”


    “孩子?”


    “我花了萬年的時間成為陸仙,又花了遠勝於它的時間,去學習怎麽成為一個孩子。隻要孩子,擁有最無瑕、最純粹的癡愚。那是不帶有一絲惡意的癡,而是因為理解世界的角度不同而遭到他人誤解的純粹。”


    “學習成為一個孩子,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用純粹的角度去觀察這個世界,用隨性的態度去對待這個世界。當我真的明白了這一點時,我發現我已經踏上了仙門。”


    “隻是其他人不會理解,不會去理解一個行事作風和孩子一樣的成人。所以,我又成為了別人口中的癡仙,一個不分黑白,不分善惡的癡仙。嗬嗬,在孩子眼中,哪有什麽善惡、黑白之分呢?”


    “隻可惜,我一直在模仿孩子,但我永遠也成為不了一個孩子。”


    說到這兒,單之禪又一次沉默了。唐襄也沉默了,他聽著單之禪的話,逐字逐句地記在了心中。他敏銳地覺察到,單之禪此刻所說的,很有可能就是讓世人褪去三毒的方法。


    成為一個孩子。


    隨著她的沉默,頭頂的大道在顫動,無色無瑕的大道裹挾著金、赤兩道,逐漸融合在了一起。這次的融合不像先前的那次,一切都無比順利,順利到僅眨眼間,一條寬度是之前三倍的無色大道便靜靜懸浮在單之禪頭頂。


    單之禪抬頭看了一眼全新的大道,本就完整的道義又多出了兩段,裘不厭對貪的詮釋以及修羅對於嗔的詮釋,完完全全地呈現在她的眼前。


    這是一份能助人成仙的機緣,這是一份能幫助仙人更上一層樓的機緣。但單之禪隻是瞥了一眼,便不再看。它們就像兩道裝飾,點綴在單之禪的大道之上,或許她會運用其間的力量,但永遠不會去踏足這兩條大道。


    “這個世界恐怕隻有你能做到了。”看著她堅定地舍棄了兩條大道的饋贈,唐襄嘖嘖感歎道。


    “沒辦法,太多了,實在不想看。而且我覺得我已經很強了,不必繼續了。”說著,單之禪迴頭露出了一個坦率的笑容。唐襄見狀也隻是聳了聳肩膀,並不多做論述。


    單之禪與唐襄不知道的是,就在修羅死亡的那一刻,被積壓已久的無量嗔氣盡數爆發。此刻,鴻蒙各個角落內,那些過去承受過修羅賜福,得到了些許力量的對象,都成為了這股散溢的嗔氣的載體。


    一時間,鴻蒙異動再起,數十萬的嗔獸齊齊蘇醒,嗔怒、癲狂、弑殺的本能占據了原本的一切,使得他們成為了肆意發泄的兇獸,奔走在鴻蒙各地。上至陸仙,下至築基,無一不有。


    感受著嗔之大道給予自己的反饋,單之禪的神識掃過鴻蒙,自言自語道:“真不愧是你啊,小瘋子。死了也能給我整出那麽大的動靜。”


    “怎麽了?”


    她的聲音不算大,唐襄還是聽清楚了。單之禪沒有多言,手指指向鴻蒙的方向,順著這個方向看去,隻見原本平靜的大陸之上火光驟起,轟鳴不斷。一種唐襄從未見過的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怪物,此刻正在肆虐。


    “修羅吞噬的那股嗔氣,找到載體了。”平複了一下情緒,單之禪解釋道:“我們中計了。修羅那家夥到死還在算計鴻蒙,他以自己身死為代價,使那些嗔氣迅速找到了載體。那些受到他賜福的人或妖,現在都變成怪物了。”


    聽著她的解釋,唐襄不自覺蹙起了眉頭,不禁問道:“你不是合並了那兩條大道嗎?沒辦法製止?”


    “我試試看。你先通知聖堂、六宗還有兩殿,讓他們做好防範。雖然它們數量不算多,但真要鬧起來,還是會造成不少損失的。”


    “我知道。”


    趁著唐襄聯絡之時,單之禪手中禪杖點地,三跺腳後,一個複雜的三色交織的法陣出現在她腳下。她的雙目被赤色所占據,透過無處不在的大道規則,她得以鎖定每一隻嗔獸。


    “褪我三垢,護我心智。嗔火不侵,恚毒不擾。神清誌明,抱守歸一。”


    “止!”


    一聲令下,原本肆虐的嗔獸果真停下了動作,雙目恢複了清明,有些呆滯著四下張望著。但也僅僅隻持續了一瞬間,下一刻它們再度變得瘋狂,嘶吼著向周遭發動無差別的攻擊。甚至於,它們變得更強了。


    “不行!被算計了。”赤色從雙目中褪去,單之禪難得地顯露出憤慨與驚訝的情緒,向著唐襄搖了搖頭:


    “我們低估修羅給我們下的套子了。他那根本就不是賜福,是依托大道直接對他們的本源進行了改造,這個過程已經不可逆了。我隻是嚐試用大道的力量覆蓋、改寫這個過程,就差點被反噬。”


    麵對這個答案,唐襄顯然有些難以置信:“反噬?怎麽可能?他們應該隻是大道的產物,你現在掌握了嗔之大道,怎麽會被他們反噬呢?”


    單之禪沒有迴答,嗔之大道被單獨呈現,檢索著其間海量的信息,短暫沉默後,她恍然大悟:“我懂了!我全都懂了!修羅改造他們本源所用的,是大道殘片!”


    “什麽?!”


    一向波瀾不驚的唐襄,在聽到這個四個字之後也難掩驚訝的情緒,有些不可思議地盯著單之禪。


    單之禪同樣心有餘悸地解釋道:“修羅之所以一直不能痊愈,是因為他的大道是殘缺的。因為他將大道的一部分夾雜在賜福之中,播散到了鴻蒙各地。這樣做了以後,雖然他會受到很大的影響,但受到他賜福的對象卻成為了層次更高的存在,不再受到大道的控製。”


    “可他這麽做的理由是什麽?複活?還是有其他什麽陰謀?”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修羅這麽幹了,但他似乎不是為了給自己留下複活的後門,也不是為了阻礙我融合三道。他到底想幹什麽?”


    兩人得不出答案,不約而同地看向遺留的那堆仍在燃燒的塵埃,唐襄久違地顯露出一絲忌憚,而單之禪隻有濃濃的嫌棄。


    “奶奶的,盡給我添麻煩!要不是現在去不了陰曹地府,老娘一定要讓你再死一次!”


    但現在的情況顯然不是單靠他們倆人能解決得了的,眼下東海的局勢更為緊迫。至於嗔獸這個隱患,數量多、範圍廣,想要解決必然需要海量的人力物力,而這就需要其他勢力的援助了。


    在將嗔獸的消息傳遞給各大勢力後,兩人不再停留,直奔東海而去。


    修羅或許早有預料,他的死,將會為鴻蒙界之後百年間接造成巨大的損失。受他恩賜的存在,數量超過十萬。這十萬餘的嗔獸,雖然智力匱乏,行為單一,但破壞力驚人。其引發的災難在日後會有一個統一的稱唿——嗔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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