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秦蕭已經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昏迷了,總覺得從開始這段旅行的時候……不,就算是從進入東海開始算起,他都已經昏迷過好多次了。


    怎麽說呢,在同齡人當中,自己的抗昏迷的耐性肯定是數一數二的了吧?正經人哪裏像他一樣動不動就昏過去的?


    在心裏默默吐槽了會兒,可秦蕭依舊沒有醒來的意思。眼角垂,指尖顫,他的肉身已經痊愈,但魂魄與精神的疲勞不是那麽容易能恢複的。


    畢竟接連被兩大強者附身,魂魄被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衝擊,隻得蜷縮在他身體深處,更不要提在此之前魂魄早就已經被折磨得千瘡百孔,沒有魂飛魄散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隻是即使在昏迷的睡夢中,他的意識仍然清醒,依舊可以敏銳地感知到身邊的一切。比如已經蘇醒的老魏,比如顫栗膽寒的阿依古麗,比如默默療傷的太平無祟,比如格格不入的蘇檀兒,再比如那個將所有悲傷壓抑在內心深處的姑娘。


    圓滿了生靈無我後,莫秦蕭的變強是由內而外並且是全方麵的,除去操縱生靈的強大權柄外,其實還有一個並不那麽明顯的改變——感知的變化。


    除去五感以及運用靈識、神魂和魂魄進行的感知外,覺醒後的秦蕭多了一種更加奇特的感官。他很難用言語去形容這種感知,就好像它是與生俱來的一般,毫無違和地融入了秦蕭本就擁有的感官之中。隻要他一閉上眼,他就能知道很多。


    知道有多少生靈在喘息,知道有多少生靈在挪移,知道有多少生靈是生是死。隻要他閉上眼,他都能知道。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好像成為了那至高無上的天道一般,能知曉生靈的一切。


    即使不用眼睛看,不用神魂去感知,秦蕭也知道此刻這片狹小的區域上,到底有多少生靈在彼此擁擠著;知道每個生靈的修為如何,實力如何,心緒如何。所有的資料都平鋪在他眼前,隻要他想,仿佛都能讀取一般,僅限生靈。


    而此刻,在那新奇的感知中,有幾股強大且耀眼的存在,讓他無法忽視。


    那個方向是東海城外嗎?有三個人,他們在幹嘛?那股微妙的波動有點像是死人才有的,但好像也有點不同?我肯定見過他們。難道是那個奇怪的組合?


    然後是人群裏,這股旖旎的感覺簡直和蘇檀兒如出一轍,不過要柔和很多。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她?她是誰來著?有點想不起來了。


    還有就是天上了,青色、紅色、金色……好耀眼啊,眼睛都要瞎了。不過看樣子,青色占據了絕對的上風啊。原來仙人之間的差距也會這麽大呀……


    最後是……桃源姐和常思姐,她們的顏色也和那些人是一樣的啊,甚至更加耀眼。是不是意味著,她們也是……


    莫秦蕭平躺在小白的大腿之上,抬頭望天,嘴邊滿是桃子的汁液,順著脖頸流向白玉般的腿彎。磅礴的生命力以他為圓心,滋潤著周遭。無論是同樣被占據肉身魂魄受損的阿依古麗,還是重傷的魏無患,都在這股清甜的香氣的沐浴下迅速恢複著。


    小白拂過他的發尖,強大的感知透過完好無損的肉身,直麵他的內在。她能看得出那股生命力在迅速治愈著眼前的人,魂魄也在一瞬間恢複,但他就是不醒,不由得擔心地問道:“桃源姐姐,小哥怎麽還沒有醒啊?”


    桃源撐開他的眼皮,茫然無神的眸子中,昏暗的色澤浸透在無邊的疲憊之中,小白看著感同身受,瞬間被無盡的疲憊壓垮了脊梁,忍不住哈欠連打,昏昏欲睡。


    啪——


    常思和桃源看向臉上逐漸浮現出一個血紅掌印的小白,女孩讓人安心而又心疼的笑容中隱藏的是滿目堅韌,不免有些動容。桃源心疼地抱過小白,將她摟在懷裏,一手撫上她的臉頰,心疼地責備道:


    “何必呢?想睡就睡好了,秦蕭現在圓滿了生靈無我,情緒的波動會無意識地影響到周邊,連我們都會波及,更何況你呢?傻丫頭!”


    小白隻是笑,笑著說道:“咱隻是想,秦蕭小哥醒來的時候,能第一個看到咱。”


    “傻丫頭。”常思同樣忍不住抱了了上去,心疼地撫慰著這個令人動心的姑娘。莫秦蕭這個傻小子到底走了什麽狗屎運,能得到小白這樣完美的姑娘的青睞呢?她們為小白感到不值,喜歡上一個木頭。


    “如果嫌棄我的話,可以直說的,姐。”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相擁的三人之間溫馨美好的氛圍。小白從兩人的懷中脫離出來,驚喜地看著有些萎靡的秦蕭,眼眶中蓄滿了淚水。


    “秦蕭小哥……”


    莫秦蕭看著涕淚橫流的女孩,一邊笑著一邊為她抹去了將要流下的鼻涕與淚水,“別哭了,我不是沒事嘛。再哭的話鼻涕就要流進我嘴裏了,很惡心的。”


    “嗯。”小白笑著抹掉了眼淚,不顧羞澀鑽進了秦蕭的懷裏,將鼻涕抹到他衣服上,抹得很均勻。隨後抬起頭,得意地盯著他看。


    莫秦蕭隻是寵溺地笑了笑,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兩人相視一笑,甜蜜的氛圍在無言的對視中氤氳,情愫暗生。


    “芥彌用來偷拍的留影石呢?還不快點!”常思用胳膊肘捅了捅桃源的腰肢,催促她趕快將眼前一幕留影紀念。


    “知道,不要你催。”不用她說,桃源早就舉著個由留影石製成的法器,操縱著桃枝從數個角度留影作紀念。


    兩個人臉上不自覺露出的笑容,意味很深。秦蕭曾經在別人臉上看到過那樣的表情,城裏賣首飾的阿姨在看到自己一直關注的一對小情侶終成眷屬時,露出過相同的笑容。他甚至能從中讀出一些欣喜與滿足。


    兩人滿臉的輕鬆愜意,喜不勝收。全然沒有先前大敵將至的緊張感。隻是這樣的笑容,讓秦蕭感覺毛毛的。


    鬧夠了,看卻沒有看夠,但莫秦蕭知道他有必須要做的事情。他伸出手,小白會意將他拉起,攙扶著他慢慢起身。一陣短暫的頭暈目眩之後,秦蕭喘著粗氣,看著滿目瘡痍的東海海岸,沉默不語。小白看著同樣的一幅景象,滿目晶瑩。


    廢土坑洞,數不勝數;海潮退息,淤壤現形。浮屍萬裏,血湖肉山,焦骸百丈,火海灰積。上有雲破空洞,漏雨流光;下有陸縫裂穀,岩火噴湧。妖相食,補體缺;人相祭,念袍澤。


    龍落鳳降,鯨擱鯊亡,黎民擁泣,戍卒悲號。錦繡內庫器不在,滿街盡踏碎白骨。獸喪本性,兇厲而行;軍失內責,落荒而逃。多方博弈,自詡持衡,因而外援不至;雙軍搏死,殉國無悔,怎奈內賊橫行。


    嗚唿!哀哉!黃土已白,碧海長紅。悲行壯舉,孤舟搏浪。東風散盡萬裏哀,朝霞劃空希冀來!


    “小白。”


    “嗯?”


    “好渺小啊……好弱小啊……”


    “嗯。”


    一人靜聽,一人傾訴。


    “小白,你覺得這次東海之行怎麽樣?在仙人麵前又是什麽感受?”


    小白迴憶著麵對戰爭時的無力感,麵對仙人時的渺小感,心有餘悸地說道:“很可怕,咱不喜歡。可咱好像無可奈何……就像漂在淮水上的一片樹葉,咱隻是在被水流推著,卻不知道要去哪裏。一個浪頭打來,咱或許就再也不見了。”


    “是啊。”秦蕭看著火光四起的岸邊,聞著空氣中始終散不去的血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真是狗日的!真他媽殘酷啊!修仙界真他媽狗日啊!”


    多日的積鬱,隨著這一聲咒罵,隨著海邊的微風,飄蕩向了遠方。離得近些殘存的人,抬起渾濁無神的眸子,盯著那個在土堆上肆意罵著的少年,毫無動容。


    秦蕭的聲音不算小,但能聽到的卻是寥寥無幾。或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但他們的心思都在天外的那場大戰,以及海那邊的敵人身上,很難再去注意一個情緒崩潰的少年。畢竟在生死的戰場的上,崩潰總比死亡來得輕鬆的多。


    罵夠了,嗓子啞了,沒力氣了,秦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躺在不知是誰的血浸透的黃土之上,隻是看著天空偶然間泄露的靈光。小白安靜地聽著他的發泄,安靜地坐在了他的身邊,安靜地讓他枕在自己腿間,安靜地聽著他的喃喃自語,安靜地玩弄著他淩亂的發絲。


    “我現在算是明白了,小白,我被保護得太好了。好到一種……一種已經對這個世界產生了偏差的程度了。有芥彌姐她們的保護,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可以發散自己的善心,我可以隨心所欲,我可以無所顧忌。先前的日子,我都是這麽過來的。”


    “現在想想我其實挺可笑的。我命賤,所以我不惜命。可當我真的瀕臨死亡的時候,卻又無比真實地感到害怕。那一次,就是石家那一次,我差點就死了,當時我害怕極了,從未有過如此巨大的恐懼,瀕死前的寧靜讓我感到恐慌。可是我沒有死,芥彌姐護著我,我甚至毫發無損。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的心態變了。”


    “旅行坎坷嗎?坎坷,可是我從那時候起就再也沒怕過了。因為我知道,無論我怎麽胡鬧,芥彌姐她們都會為我托底。或許我做事時沒有這麽想過,但在我的潛意識卻是根深蒂固。我不怕死,因為我死不掉……可笑吧?”


    “再後來,驚鴻一句‘元嬰下無敵’的評價,讓我飄飄然了,原來我這個苦修十幾年,不過堪堪築基,又沒有什麽天賦的人,居然會這麽強。那個時候開始,我的心態又開始變了。我開始喜歡逞強,開始喜歡表現自己。或許當時我的內心,已經有了些苗頭吧?囂張與自信的苗頭。”


    “旅行的經曆讓我變得囂張自大,可與你、與驚鴻,與可人,甚至是石家兄弟、天鳳樓中遇到的那些人,都讓我在內心深處感到自卑。自卑與囂張,如此矛盾的態度出現在我的身上,讓我開始變得迷茫,我開始認不清,修仙界到底應該是一個怎麽樣的地方?修行,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過程。”


    “或許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會被單之禪前輩看中吧。隻是可惜當時她還點撥我,說我內心有迷茫,我卻一直沒有放在心上,想來也是挺可笑的。”


    莫秦蕭說到這兒,真的苦笑兩聲。小白在一旁安靜地聽著,不發表任何言論。她知道,此刻的秦蕭不需要開解,他隻是需要有一個聽眾。她跟著秦蕭的時間不算長,認識的時間或許也是所有人當中最短的。但她可以很自豪地承認,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秦蕭。


    秦蕭說的對嗎?沒錯,這些她都知道。他的心態在旅行中的微妙變化,她也全部覺察出來了。但秦蕭沒說的是,他的逞強、他的囂張、他的自大、他的不惜命,都是利他的,都是源於他那顆善良到純粹的內心。


    芥彌她們的保護也好,陳驚鴻的評價也罷,不過是在幫助他揭開被自卑掩蓋的內心而已。當這塊伴隨秦蕭多年的陰霾徹底被掃去時,展現給世人的,仍舊是那顆純粹的善良。


    不,秦蕭。你比你想得還要優秀!咱都看在眼裏呢!


    小白看著他,在心中默默念道。


    “你知道我是什麽時候意識到自己的弱小,意識到這個世界的殘酷的嗎?是在幫助古麗的時候。她元嬰巔峰,想要打敗我這個‘元嬰下無敵’的人不費吹灰之力。要是沒有單之禪前輩的幫助,我甚至沒有資格在她麵前站著。可就是這個當時在我麵前難以逾越的一座高峰,不過也是貪仙手下一枚肆意玩弄的棋子而已。”


    “所以我當時憤怒啊。元嬰巔峰已經是很多修士一輩子的終點了,可他們終其一生換來的成就,在仙人眼裏連草芥塵埃都算不上。當時貪仙口口聲聲說將她交給我了,那語氣仿佛在說一件毫無價值的商品一般。所以我憤怒啊。”


    “可是憤怒有什麽用呢?僅僅隻是一尊法相,我就差點死了。要不是姐姐她們,我根本不能活著迴來見你。可也正是因為那一次,從仙人手下活下來的僥幸,讓我誤以為我有了與仙人博弈的資本。當芥彌姐騙我說她隻有合體時,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什麽?”


    “我在想,仙人有什麽了不起的?常思姐她們四個合體都能把我從仙人手下保下來,那我隻是要去東海查點事情而已,又怎麽會有生命危險呢?你說,我像不像腦袋空空的呆木頭?”


    說到這兒,秦蕭又一次忍不住笑了。這一次,是嘲弄自己的嘲笑。小白同樣掩麵而笑,看起來就像被他的自嘲逗笑了。


    “之後的結果你也看到了。我們來到了東海,坐了牢,打了仗,麵對過了仙人。然後我徹底明白了,我是多麽地弱小。”


    “單之禪前輩不過一縷殘魂,仍舊可以操縱已經覺醒了生靈無我的我的肉身。她夠厲害了吧?可依舊被貪仙一道法身給蠱惑了,差一點就自投羅網。為了能從兩仙手裏爭取時間,我甚至把老爹都給招出來了。那兩劍是我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可他們對付起來仍舊遊刃有餘。”


    “你想想看,為了不讓嗔仙破封,我們做了多少努力?死了多少人?可結果呢?貪仙僅僅一掌,就打破了封印,這讓東海那麽多人的努力顯得像個笑話。東海城裏死了快四十萬,戰場上攏共死了快一百多萬了,可這樣的代價換來了什麽?嗔仙還是複活了。”


    “我覺醒了生靈無我,覺得有了可以扭轉乾坤的力量。可真的麵對貪仙時,我才發現我是多麽地渺小。為什麽他始終縱容我行事,根本不是因為什麽狗屁的聖子。原因隻有一個——他不在乎。”


    “我就是一隻有些稀奇的螞蚱,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躂。但無論怎麽行動,我都不會對他產生任何影響。因為螞蚱就是螞蚱,殺不死人。”


    “當我失去了常思姐她們的庇護後我才意識到,我是多麽的弱小。然後啊,我就在想,承認了弱小,既然如此,又有什麽是我能做到的嗎?”


    莫秦蕭不再說了,他隻是看著天空,看著那處他所不知道的戰場,浮想聯翩。


    旁人聽完這番言論,隻會覺得莫秦蕭應該是道心破碎,一蹶不振,才會如此消沉。但小白也好,常思她們也好,都知道他絕對不是那樣的人。


    他可是莫秦蕭啊!


    一個敢在仙人麵前蹦躂得螞蚱,甚至還咬了仙人一口!怎麽可能會因為種事情而一蹶不振呢?


    也就在此時,秦蕭突然話鋒一轉,坦然地說道:“人人都想當英雄,可英雄隻是少數。我當不了英雄,我隻是一個普通人。那有什麽是我這個普通人能做的嗎?”


    “最後我就隻得到了四個字,一個答案。”


    說了很多,也藏了很多,秦蕭不願再說下去了。看著眼前的瘡痍,他緩緩起身,隨後扭頭朝著那座沉寂已久的城市,堅定地走去。


    初生的晨曦被他披在身後,染上一層金裝。好似佛陀一般。


    大徹大悟。


    在小白眼裏,他是那麽耀眼。她看見了一顆剔透的心髒,正隨著生命的律動,傳出堅定的鼓聲。


    “小白,招唿上老魏、蘇檀兒。我們去東海城裏,算一筆總賬。”


    “嗯!”


    他悟了,悟到了什麽?僅有四個字而已。


    盡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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