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常寶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著粗氣,完全沒有一點儒生的從容氣魄。黑色的外袍早已支離破碎,隻留下襤褸寸布,在海風下飄蕩。身上的血洞暫不去說,畢竟那算不得重傷,真正要命的還是本命法寶枯春的損壞,真正傷到了他的根基。


    他的本命法寶寶琴枯春,來曆非常不一般。當年萬常寶位登元嬰時,師尊將樂府師祖之友鍾師的琴胚送給了他,讓他自行鍛造。琴成之日,書海城無處不聞琴音,枯木逢春、萬物重生,故名枯春。


    從那以後,再未離身。


    就是這麽一件被書院院首評價有仙器之資的寶物,此刻也是裂痕四生,靈氣不再。就連最是堅韌的琴弦,也是斷了三根,再難彈出一支曲子。


    摸著懷中的枯春,萬常寶突然苦笑一聲,更像是自嘲,自言自語道:“要是被院首知道了,恐怕要罵我敗家了吧……”


    “不過我也不虧,跨了三層,天時地利都不占,還能把擁劍蟹尊傷成這樣,簡直賺翻了。”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兇名遠揚、鎧甲傍身的擁劍蟹尊,此刻也不比萬常寶好上多少。此刻他早已變迴原型,小島一般的赤色巨蟹嘴裏吐出綿密的泡沫,暫時壓製住了身上的傷勢。


    細看才發現,在幽深海麵之下,擁劍蟹尊已經失去了一螯三足。就連那引以為傲的甲胄也布滿了深淺不一、錯落有致的傷痕。所幸戰無不勝的主螯還在,他還有一戰之力。


    反觀萬常寶,靈力耗盡、神識枯竭、法寶受損、肉身已破,仍能堅持站著,誰看了都要稱讚他一句毅力非凡了。


    看著萬常寶苦澀的笑容,擁劍蟹尊又一次抬起了螯劍,劍氣破空、凝刃斷海,平持而出,緩緩而刺。


    這就是擁劍蟹尊的劍道風格,返璞歸真、大道至簡。


    受限於海妖身軀,蟹尊隻能做出下劈、前刺、橫斬、側砍、上挑五招,皆是基礎中的基礎。可就是這麽基礎的招式,卻被他練到了極致。在已經過去的數千年裏,擁劍蟹尊除了這五招外,再也沒有用過其他招式。五劍之凝練,天下罕見。


    同樣是以劍道質樸聞名的仗劍山絕仙山山主、拙劍仙古綽曾經讚揚過擁劍蟹尊,稱道:“練劍不過築房,先鑿基,次打樁,再壘牆,後粉飾。房中樁有三千根,唯東海擁劍最是厚堅。”


    與他交過手的人都知道,和擁劍蟹尊的戰鬥往往非常短暫。五劍出,或敵死或反製。但直至今日,同境之內,能硬吃下他五劍的人,寥寥無幾。而萬常寶已經硬接下他四劍了。


    還剩最後一劍前刺,開海。


    開海開海,以劍分海,長刃之下,無所遁藏。長劍之前,再無立者。


    萬常寶看著這人畜無害、緩緩前進的一劍,臉色鐵青,想要做最後的困獸之鬥,卻發現自己竟然連一根手指的都抬不起來了,更不要說其他抵禦的手段。


    他明白,僅憑現在的自己,所做一切的一切,在這招開海前,都如同土雞瓦狗,不堪一擊。


    死亡將至,萬常寶心中的不甘,在看著蟹螯外凝聚的劍形虛影逐漸逼近的那一刻,盡數消散了。劍離他還有一尺的時候,他緩緩拚盡最後的氣力,緩緩坐下。


    三寸,他想起了鍾師和俞瑞先生的故事。


    鍾師不擅長音韻,鑄琴卻是一流,被其師尊琴家亞聖、琴仙、書院樂府第一任府主,儒聖後琴道第二位大成者——俞瑞先生敬為天下第一鑄琴師。而鍾師最傑出的一件作品,就是琴仙的配琴,與古聖遺音、仁相親並列的仙器流水高山。


    而九州後人談及兩人,更讓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兩人的友誼。


    鍾師伐木出身,俞瑞成名卻在儒聖之前,更是被儒聖親自邀請才坐鎮書院的存在。兩人不僅身份地位差距巨大,修為同樣如此。兩人相識時,一人尚是凡人,一位是當時頂尖的合體強者。


    即便如此,兩人相交,毫無間隙。因琴而交,因琴而知,因琴而會,不論其他。


    相伴數十年,直至一場意外。


    已是天下頂尖的俞瑞北上禦魔,重傷難迴,不幸被俘。那時已是七十高齡的鍾師不過堪堪築基,毅然決然北上,徒步深入窮荒七千裏。之後更是不顧天下罵名,自願墮魔,自毀雙目,隻為博得魔尊信任,便於尋得友人。


    忍辱負重一十三載,終於鍾師找到了俞瑞,之後一路重背負他南歸。在入九州境的那一刻,鍾師氣絕而亡。俞瑞悲而登仙,一曲《知音隕》,滅殺魔仙一尊,魔修千餘。


    除匡扶九州、抵禦魔族外,直至仙逝,俞瑞未曾離過鍾師之墓半步。


    也不知為什麽,萬常寶會想到這兩位大前輩的故事。或許是那麽多年在師尊身邊耳濡目染,作為他從小就崇拜的對象,作為他最熟悉的故事,這個時候想起來也不奇怪。


    或許,是因為自己第一首學會的曲子,就是那聞名遐邇的《知音操》吧。因為這首曲子,他被師尊看中,入了書院;也因為這首曲子,開啟了他的仙途,成就了如今的他。


    也或許自己內心深處,也在渴望著一份和俞瑞、鍾師一般的友誼吧。


    萬常寶一邊苦笑著,一邊將枯春放平,靜置在自己的膝上。撫摸著這把陪伴了自己近千年的老朋友,摸到了一處並不顯著的劃痕,他不由得會心一笑。


    兩寸,他想起了自己第一個弟子。


    世人皆知,枯琴君以護短著稱,即使是在以護犢子而聞名的九天宮之前,他也是不遑多讓。可很少有人知道,在剛剛招收弟子時,萬常寶曾以教學嚴苛而揚名書院。


    那時候他入元嬰已久,按照古禮,他在金丹就有資格收徒授藝,隻是那時因為種種原因耽擱了,一直就拖到他現在。


    而他的第一個弟子,是個愛笑的女孩,他印象很深,因為她笑起來的時候有一對淺淺的酒窩,和他一樣。她是被他的師姐,如今的春生真君撿迴來的,還在繈褓裏時就被人遺棄了,春生真君給她取名叫蒲英,跟著萬常寶姓。


    剛接到自己門下的時候,萬蒲英已經在春生真君門下學過很長一段時間了,當時已經有築基了。即使是第一次當老師的萬常寶,也發現了她的天賦異稟——她有著絕對的音感,無論什麽樣的曲子,她聽一遍都能複原得七七八八。


    有這樣的天賦,萬常寶自然對她給予厚望。與春生君和藹隨性的教學方式不同,他太想萬蒲英成才了,以至於有些急功近利,每天不是修煉就是練琴。雖然萬蒲英確實成為了當時年輕一代的翹楚,但她的性格卻發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內向、孤僻、沉默寡言、沒有主見。


    繁重的生活壓得萬蒲英有些喘不過氣來,漸漸的,連萬常寶都發現了她的變化。但她總是擠出笑容,說自己沒事。因為她也明白,師尊做到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好。


    與書院中其他身世顯赫的弟子不同,淒慘的出身讓她在骨子裏帶著些許自卑,她不敢直言說出煩惱,指出師尊的不對,隻能默默地承受著。於是,她變得越來越孤僻。


    萬常寶初為人師,雖然在修煉上事無巨細地都考慮到了,但在其他方麵他卻做的相當差勁。他過於嚴苛了,對於萬蒲英的日常生活插手過度,導致她近乎沒有自己的隱私,沒有社交的機會,更沒有娛樂的時間。


    而這,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發生。


    萬常寶記得很清楚,那一天萬蒲英接了一個任務,不算難,就是去探索一個四千年前的一座返虛真君的墓穴,有很多同門陪同,還有一個返虛期的師長帶隊,暗中還有一位合體期的祭酒保護,可謂是萬無一失。


    在這趟任務中,萬蒲英認識了一個姓風的京州人,修為和她差不了多少,長相算得上極為出眾,性子灑脫,行事豪邁,是個到哪都會吸引女子的風流子。


    僅是一眼,姓風的對寡言的萬蒲英非常感興趣,並對她展開了追求。本來內向的萬蒲英不想理會他,但奈何人家跟個狗皮膏藥一樣,攆都攆不走。之後兩人又經曆了一些風風雨雨,在幾次同生共死中,萬蒲英情竇初開。


    萬蒲英迴到書院後,向萬常寶說了這件事。萬常寶為人謹慎,動用書院的力量將那個姓風的底子查了一個幹淨,發現他在京州有不少玩弄女性的惡行,為人也算不得端正。


    亦師亦父的萬常寶自然不答應,可此時的萬蒲英已經深陷情潭,無法自拔。她第一次對萬常寶進行了反抗,控訴他對其近乎殘忍的教育方式,並揚言她看上的人給了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最後一番爭吵,萬蒲英棄師而去,與那個男人私奔了。


    那時候,萬常寶一氣之下就將萬蒲英逐出師門,永不相見。事後,他也意識到了自己教育方式的失敗。但那時的他還是個固執的人,始終拉不下臉麵去看看她。


    雖然曾經多方打聽過她的消息,但兩人從未見過麵。


    也是從那時候起,萬常寶又一次開始了閉關。但這一次,他閉關卻是為了學習如何當一個好的師長。這一入關,就是近十年的光陰。


    可他不知道的是,正是這段時間,萬蒲英出了意外。


    那一天,半數肉身已經被改造成機人的萬蒲英,拖著殘缺的身體,抱著兩個嬰兒,出現在了書院前。她留下一份書信,將嬰兒托付給了春生君後,獨自一人離開了。春生君發現時,她已出了揚州。


    信的內容很簡單,講了這兩個孩子的來曆,是那個姓風的男人的骨肉。她隻說了家中遭遇變故,自己受到追殺,不想連累孩子,隻能將其托付給春生君。至於對萬常寶,她隻留下了一句話。


    對不起。


    當萬常寶被春生君從閉關中喚醒,兩人火急火燎地趕赴京州時,他見到的是已經喪失了人性,被鑄成傀儡的萬蒲英。


    那時候的她,隻是個聽人指揮、為人戰鬥的機人罷了。萬常寶找到她時,她已經被人轉手多次,再也看不出過往的痕跡。


    暴怒的萬常寶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並轟殺了姓風的罪魁禍首。又在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後,在聖堂的幫助下,為萬蒲英追迴了一絲殘魂。


    可是,這個一笑就有酒窩的女孩,再也笑不出來了。甚至於她看到師父手刃仇人時,也隻能僵硬地嗚咽兩聲,留下兩行代替了血液與淚水的潤油。即使當她看見已經能踉蹌行走的兩個兒子時,卻連他們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而她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最後一句含有感情的話,是對著萬常寶說的。


    “對不起,師父……”


    她死了。


    萬常寶親自埋葬了她,就葬在過去她的那間小屋之後。這消失的幾年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沒有勇氣去調查。即使春生君將所有的結果放到他麵前,他也沒有勇氣去翻閱。


    直到今日。


    也正是從那以後,他開始變得無比護短,無論大惡小錯,凡是他門下弟子一律被其保護得相當好。


    這樣的轉變吸引了很多人的好奇。但個中緣由,也隻有寥寥數人知曉。


    “怎麽要死的時候,就想到了這麽些傷心事啊……”萬常寶喃喃自語,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丫頭啊,師父又一次對不起你了啊!當年沒能勸住你,現在你的兩個孩子我也沒能教好。一個自立門戶狐假虎威,被人屠了滿門。一個助紂為虐,被我逐出師門……你說,我是不是真的不適合做老師啊?”


    劍刃劃破海潮,又撕開風雨,鬼哭狼嚎般的呻吟逐漸蕩向遠方。萬常寶似乎在這淒烈的悲號中,聽到了萬蒲英的笑聲,眼前又一次浮現出她那淺淺的酒窩。


    一寸,萬常寶隻是笑,笑得很平淡,笑得很坦然。他看著逐漸逼近的擁劍蟹尊,昏暗垂眸的雙目突然閃爍出最後一絲精光。


    手中枯春爆發出無比驚人的靈光,桐木製的琴體開始燃燒,黑金色的火焰直衝雲霄,將萬常寶那千年凝練的返虛靈體作為燃料,肆意地侵蝕著一切。


    這個距離太近了,近到擁劍蟹尊根本就不可能迴避。而這,就是萬常寶想要的,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機會。


    擁劍蟹尊依舊平靜地向前突刺,但他巨大的眼珠中,那驚慌失措卻是無法掩飾。他想要撤劍迴防,卻沒想到萬常寶將剩餘所有的力量都融入了這把火之中,以他目前重傷的身體,根本無力抵禦那舍命的巨大牽引力。


    萬常寶看著奮力自救的擁劍蟹尊,露齒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緊靠殘存的四根琴弦以及尚且能動的三根手指,彈起了他最後的一曲。


    《知音操》。


    他最早也是最熟悉的一首曲子。


    伴隨著悠揚卻不著調的琴聲,黑金色的火焰內,隱隱有一絲黃綠色的晦光睜開了眼。那抹光如同附骨之疽般攀上了赤紅的蟹螯,消減了劍氣,溶解了蟹鎧,鑽入了那略顯透明的血肉之中。


    它接觸到的一切,都在枯萎、消散。


    擁劍蟹尊明白,保命還是保螯隻在自己一念之間。靈力凝形,化作一把砍刀,毫不猶豫地將僅存的一隻螯劍給砍了下來,在晦光侵入他身體各個角落之前,封鎖了體內所有的經脈。以斷臂為代價,他逃出了火焰的侵蝕。


    看著成功逃脫的敵人,萬常寶隻是遺憾地歎了一口氣,隨後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也就是這一刻,《知音操》到達了高潮。


    萬丈宏光海上生,破雲還空千裏晴。


    東海城內,東海之上,暫無一人,心有惶恐。


    枯琴君最後留給世間的,是擊穿烏雲的琴音,是平複恐慌的安寧。


    黑金色的火焰在黑夜中不算起眼,但在擁劍蟹尊眼中,它比任何一樣事物都要危險。看著逐漸化作灰燼的萬常寶,他的眼中除了敬佩,還有深深的忌憚。這份忌憚,恐怕要伴隨他的餘生了。


    火焰搖搖,白煙嫋嫋。


    海浪終究還是蓋過了搖曳的火舌,將它吞沒,將它毀滅。激起的最後一縷青煙,卷起了萬寶常的遺骸,扶搖上了九天。


    琴聲還在迴蕩,即使他已不在,即使枯春已焚,但那琴音還在。往後的日子裏,它和他,將一直都在。


    作為一首最不激昂的戰曲,鼓勵著往後一代又一代再次駐守東海的九州人。未來的人,每當聽到這首曲子,腦海中除了那遙遠的典故外,還會浮現出一張笑時會出現酒窩的麵孔。


    《仲平紀事·山水書院樂府合傳》載:枯琴君自焚東海,枯春曲千年未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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