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師,弟子有一事不明。還請賜教。”


    “你我無師徒之緣,這一聲上師,老衲擔當不起。若有疑惑,問便是,老衲知無不言。”


    “謝上師。覺法祖師之經典《悟性》中言:‘貪嗔癡性即是佛性,貪嗔癡外更無別有佛性’此言何解?”


    “若貪嗔癡性即是佛性,弟子何須修治貪嗔癡,何須剔除三毒?此即是本來之佛性。如此何談修行?”


    “貪嗔癡本不自有,乃自心分別妄想緣起之虛妄。凡眾不知貪嗔癡由自心生,以妄逐妄,起心修心,終難獲得清淨和解脫,故佛說此言。”


    “利根者聞聽此法,知貪嗔癡性即是佛性,當放下一切分別妄想,息緣忘慮,無相無為,當體即空,即得解脫。”


    “是所謂‘了即業障本來空,未了應須還宿債’。”


    “弟子……不解。”


    “……”


    “四代人皇時,九州之地有自覺者開立一派,你可知?”


    “上師所言,可是禪宗?”


    “然也。禪宗,循覺法祖師之轍,當是開悟之道,與我大乘亦是同根。心性本淨,佛性本有,覺悟不假外求,舍離文字義解,直徹心源。當自心空,當即覺時。”


    “凡眾皆可參禪,凡眾皆可尋淨,人人皆可成佛。當是尋己,舍離諸色,證我心空,我自證覺。”


    “你尋一語之問,實則困於其色,當是不得。老衲之言,隻作點撥,不作開化,你心有所惑,恰如持燈尋路。老衲之言為燈,僅可照前人所得之路,不可照你所求之路。自不得解。”


    “若尋開化,即須自悟,舍燈尋路,以心為燈,以禪為燭,尋所求之路。”


    “上師的意思是讓我參禪?尋得屬於我自己的禪心,再去解答這個問題?”


    “善。”


    “謝上師指點。愚徒鬥膽,可否將所得之言,轉告兩位師弟?”


    “斟酌而行。”


    “多謝上師!”


    “對了,這幾日寺裏的飯菜,可還吃得習慣?”


    “迴稟上師,一切都好……”


    “出家人不打誑語哦。”


    “呃……每日素食餐飯,感覺營養有些跟不上,加上還有早晚課,不少師弟師妹們都有些跟不上了。師兄和師傅們能修辟穀,可我們還有些……”


    “是了,畢竟還在長身體啊。你自己去監寺師侄那取點銀兩,再找幾個氣力足些的弟子,一同給寺內孩童買些肉食迴來吧,再買些牛乳羊乳,小孩長身子要營養的。”


    “可是,寺內葷腥是否有點……”


    “窮荒本就貧苦,孩童們已受離散之苦,怎可再受饑寒之苦?你隻管去買,有所責罰老衲一人擔了。”


    “謝上師!”


    ……


    “嘿!和尚,想啥呢?這麽出神兒?”


    一座不知名的山丘之上,斷指的窮書生看著腳下怔怔出神的癩頭老和尚,忍不住拍在他腦袋的戒疤之上,那不著調的樣子,活像一個地痞。


    老和尚看著遠處被雷光籠罩的那座城,忍不住長歎一聲:“想起一件往事了。”


    “嘿!說了一句廢話!”


    自討沒趣的書生輕唾了一聲,找了一處幹淨些的地方,同樣跟著老和尚看起了遠方。循著他的視線看去,目光的終點卻是更遠的東海。


    一邊看著,書生折過身邊一根狗尾巴草,叼在了嘴裏,嘴裏念念有詞:“彼其老母的!為了一個逍遙,要搭這麽多人進去,真特麽不劃算!”


    “怎麽了?心疼了?”身後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道士依舊席地而睡,背對著倆人,聽著書生的抱怨,慵懶地問道:“你是不甘心當老天的棋子呢?還是心疼你的徒子徒孫呢?”


    “你說哪個?”


    “就那個和螃蟹打得有來有迴的那個。”


    “萬常寶?我呸!丟人現眼的家夥!和唐襄的徒弟打架也就算了,居然還沒打贏!丟人!輸了拉倒!也好給他長長記性。”


    話是那麽說,但書生的眼睛卻始終鎖定在東海之上,注視著枯琴君那一處戰場。


    “那另一個呢?那個姬白猿怎麽說?”


    “他……”提到姬白猿,書生突然猶豫了,沉默良久,竟是久違地哀歎一聲:“老朋友嘍!為了一個執念,硬是守了九州幾十萬年了。九州人欠他太多了……若是可以,我也想讓他安享晚年啊,隻是……”


    書生沒有說出的話,終究還是道士給續了上去:“龍善水而居上,猿燥火而處下,是為水火既濟。蓍草之占,仍是此卦。即使是小六壬,也是三空亡之象。姬白猿命不久矣啊!”


    書生顯然知道這個結果,幽幽歎了一聲:“天命不可違啊……”


    “天命不可違?我等生靈,蔭蔽於天,滋養於地,是為天地之靈。既有靈,豈可拘泥於祂?這命運,該是不該,應是不應,天說了不算,地說了也不算。”


    一直沉默的老和尚突然發話了,言語之中盡是不甘。隻見他抬頭看天,慈眉善目的臉上第一次流出不屑的冷笑:“人自己說了算!”


    “天地不仁,貧僧仁!天舍之,天棄之!無妨,貧僧來救!”


    言畢,老和尚身後竟是暈開了一圈十二品功德金輪,接著又是一件錦斕百衲袈裟憑空而現,披蓋住了他瘦小的身軀。


    一步踏出,下生蓮花。共行一百零八步,共生一百零八蓮,相繞為環,佛光普照。蓮環之間,大門緊閉。大門之上,六雕顯現:


    上曰天道,上中有人,上下修羅。是為上三善道。


    下曰地獄,下中惡鬼,下上畜生。是為下三惡道。


    六道輪迴,生生不息。


    大門之內,似有孤魂野鬼哀嚎悲哭,又有窮兇極惡伺機而出。大門之外,數十萬亡魂齊聚門前,老少男女,俱是茫然。


    老和尚手結法印,無名、小指右壓左向交內曲,中指對結,食指立於中指上紋,拇指按食指中紋,是為地藏菩薩心咒手印。口念真言:


    “嗡,頗囉末嗬德內,司哇哈!”


    隨著晦澀難懂的咒語從和尚口中念出,原本蠢蠢欲動將要開啟,收納數十萬冤魂的大門在聲音落下的那一刻止住了,沉默地立在原地。


    無聲無息。


    靜坐於門前,宛如護衛一般的和尚迴頭向著兩人喊道:“老朋友!還請助貧僧一臂之力!”


    道士和書生相視一眼,讀出了驚訝,讀出了震撼,讀出了不可思議。這個向來逆來順受的小老頭,這一次居然這麽決絕?


    但很快,兩人便已明悟和尚所做所為之目的,不由得相視一笑。


    一杆浮塵、一枝判官筆相繼入手,兩人立於和尚之後,給那扇大門各自加上了禁製。


    一個不斷旋轉的太極陰陽魚,一個簡單明了的“禁”字,一尊慈眉善目的地藏菩薩像。


    一個門口枯坐的老和尚,一個閉目養神的老道士,一個揮毫落墨的老書生。


    交相輝映。


    ……


    “我們去哪兒?”


    腳步的沉重迴響在陰暗的樓道裏,若非有昏暗的燈火作為點綴,照亮向下的道路,秦蕭有理由相信,這深不見底的台階一定是通向陰曹地府的。


    “去看看韓虎臣的秘密。”


    蘇檀兒在前麵帶路,姿態生媚,搖曳如柳,快秦蕭三個身位,輕車熟路地帶著他繼續前進。


    莫秦蕭點了點頭,低頭看去,那漫長的階梯終於是看見了終點,隱約中能看見一些大地的反光。一陣寒風自上而下地吹襲著,不冷,但骨子能感到寒意。


    似乎寒風中,還夾雜了些許其他氣味。他很熟悉,但一時間沒想起來。


    為了打破無聊的沉默,秦蕭隨便找了一個話題:“你把我們放了出來,就不怕韓虎臣那邊懷疑嗎?你不是在他那邊做內奸嗎?”


    “他不是傻子,這幾天奴家那麽頻繁地往監牢裏跑,早就起疑心了。就差一層窗戶紙了,奴家還擔心什麽?”


    “這樣啊。還得多謝你救我們出來了。”


    “相公怎如此忘事?這小小仙牢能困得住你們?不過是奴家要求伺機等候,才於今日放諸位而行。”


    “啊?哦……”


    秦蕭有些尷尬地閉了嘴,默默地跟在她身後。那拘謹的樣子,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蘇檀兒突然停下了,扭頭看向秦蕭,嘴角掛上了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低頭隻覺尷尬的秦蕭沒有察覺,一頭撞進了她胸口兩坨會令小白羨慕良久的柔軟之中,蕩起一陣風情。


    “啊!不好意……”


    話還沒有說完,蘇檀兒伸手噤聲,玉柱抵在秦蕭唇前,沾染了她的溫度,風情萬種地白了他一眼。蓮步輕點,身如弱柳,好似一條潔白的鱗蛇,纏住了秦蕭的右臂,嬌媚地抬頭笑著:


    “不是奴家怨你,相公應是少人相談,不然怎能如此拘謹?”


    “……”


    臉如塗脂的秦蕭別說迴話了,就連低頭感受那被夾在雙壑之中的柔軟都不敢,他是抽也不是收也不是,隻能直挺挺地走著,僵硬地目視前方。


    習慣了歡喜仙犯渾打滑的蘇檀兒難得見到他這副樣子,不由得玩心大發,更加賣力地摟著他,近乎要黏在他身上,還不忘說些調笑的話。


    某根水沉實桐木,不足百階的距離中,徹底變成了一根沉香紅木。


    “……倒是那韓虎臣,也可謂是手段狠烈。這滿城五十萬餘的人命,竟也不如要釋放的正主來得重要。”


    調笑的話隻作娛情,眼下還是正事要緊。嬉笑過後,蘇檀兒毫不保留地將自己了解到情報盡數分享給莫秦蕭。隻是提到那屠城獻祭一事,秦蕭突就沉默了。


    也不再繼續行走,隻是立在原地,出神地盯著蘇檀兒。


    蘇檀兒被他盯得發怵,不由得有些心虛,不敢直視他深邃的眼睛。


    “相公,奴家被你盯得有些發軟了。莫不是奴家惹了相公?相公心生不樂?”


    “蘇檀兒姑娘,這屠城一事,你可有參與?”


    “自然是有的……”


    “哼!”沒等蘇檀兒話說完,秦蕭憤而抽手,如避汙濁般遠離眼前這尤物。那雙墨玉般的眼中,厭惡已如潮水,再也遏製不住。


    秦蕭什麽也沒有說,這麽盯了她一會兒,憤而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前麵。蘇檀兒被他眼神震懾到了,心中哀慟,一時也是毫無反應。


    對於她來說,沉默,震耳欲聾。


    直到秦蕭已來到地下密室的大門前,喚出風殘雪,一劍劈開了那重達千斤的石門,蘇檀兒才被轟響聲驚醒。不顧一切地跑到了秦蕭身後,死死拽住了他的手。


    很軟,很香。就像那青瓷一般,冰涼的,感覺不到人的生氣。


    秦蕭幾次想要掙脫,卻低估了她的力道。握住自己的手不大,也感覺不到有什麽力道,可就是脫不開。於是在大門前,隻得冷冷地說道:“蘇姑娘,放手吧。道不同不相為謀。莫某感謝你的援助之恩,隻是……”


    “隻是什麽?相公莫不是在責備奴家濫殺無辜不成?”


    秦蕭沒有說話,但眼神中的厭惡,說明了一切。


    “相公為何不聽奴家將話敘盡?奴家是接了韓虎臣的委托,卻是行了那陽奉陰違之事。奴家所屬,一人未死,盡是藏在了一個絕頂安全的地方!”


    “當真?”


    “奴家若有一句誆騙相公,生遭那五雷轟頂的責罰!”


    她沒有說謊,莫秦蕭能看出來。她的眼中蓄著的淚幾乎要流下來了,秦蕭也看見了。


    “為什麽我在牢中一點風聲也沒有聽到?按理來說不應該啊?”


    “仙牢結構特殊,音聲隔絕,內外獨立,相公入獄時沒有發現?”


    “原來如此。”


    秦蕭沒有再掙紮,也終於迴過頭正視蘇檀兒。這一次,蘇檀兒能看見的,是濃濃的歉意。他微微欠身,深深鞠了一躬:


    “抱歉,蘇姑娘,是莫某人唐突了。蘇姑娘積此大德,莫某僭越,在此替所救百姓謝謝蘇姑娘之恩。”


    言畢,再三鞠躬。如拜蓮座觀音。


    蘇檀兒隻是笑,心弦卻是鬆了下來。那緊握住的手,在這一刻血氣迴流。連帶她那禍國殃民的臉,也染上了一絲酡紅。


    小小的誤會解開了,秦蕭的心卻是重了幾分。懂他的人其實不難猜到他的心思——他在自責。


    如果我能早一點脫困,是否能救下更多的人呢?是否能延緩屠殺的發生呢?再不濟,我是否能多幫蘇檀兒救幾個人呢?


    能有這樣的想法的人,不外乎兩種:偽君子和真善人。


    秦蕭兩者各取其一。


    芥彌評價他:愚善,濫善。


    久被擱置的石門,在倆人踏入的一刹那,亮起了有些刺眼的燈光。和秦蕭想象中的慘絕人寰、鮮血橫流的景象不同,密室很小,一覽無餘。


    一張石桌,一幅畫像,一顆跳動的心髒,以及一具骸骨,如冬月寒冰、如無垢琉璃,晶瑩剔透,美不勝收。


    唯一有些缺憾的,大概就是這具骸骨自天靈起,就被一把鏽紅銅劍貫穿。代替了脊椎,撐住了他的身軀。


    光投映在他的身上,在石壁之上反射出一段又一段影像,牆有八麵,故事有八個,主角隻有一個人——一個看著瘦骨嶙峋的青年。主題也隻有一個,青年打敗諸多敵人的經曆。


    “他是誰?”莫秦蕭問道。不知他是在問畫像,還是在問那具骸骨。


    “他的名諱不可言說,他的稱號無人不知。”


    “他的追隨者已經所剩無幾,向他發起反動的敵人死於非命。”


    “他被稱為三垢之罪最沉重者,六煞之孽最深遠者。”


    “九州信徒稱唿他為恚怒顯威震靈遏兇上天尊。門下信徒對他的稱唿則簡單許多。”


    “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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