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廣陵郡。


    所謂“九州繁華地,商賈貿易鄉。今日銷金窟,明朝百業旺”,說的就是廣陵與會稽,這兩郡合稱“天下商賈出於稽,世間商品流於廣”,與海州的雷州郡並列九州三大商業重郡。


    可惜,繁華的商業與強盛的經濟實力隻是廣陵郡光鮮的一麵,在紙醉金迷下,隱藏著的是黑暗的現實。即使有律法定責、商賈守則,依然還有不少人鑽著空子,行那投機倒把之事。在金錢的誘惑下,多少陰謀詭計在片土地下滋生,又有多少人為了一時私欲而違背倫理道德,做出傷天害理之事。惡人惡行,不勝枚舉。


    正如先人曾言:商貿之法,如匣中虎兕,馴則護國安邦,縱則禍國殃民。


    也正因為如此,六宗之一的山水書院才會搬遷至此,立文廣陵,建城學海,教化萬民,散播禮德,意圖改正這被商業捆綁的風氣,扶正商道。


    至今,也取得了非凡成就:九州之內,唯揚州儒學最盛,唯廣陵儒士最良,唯學海儒修最強。甚至一舉超過了儒學的發源地曲阜縣,成為儒士最崇之地。許多書院和學堂也紛紛搬遷至此,成為了九州第一的教化之地。儒商一脈,也順利從學海城開枝散葉,四海為商,創下了良好的口碑。


    商道與儒學、商貿與教化、求財與求識……過去完全不相幹的事宜,卻在廣陵這片土地上產生了巨大的矛盾,延續千百年,爭論不休。


    前些日子,山水書院因一支意外之客的到來而“名聲大噪”。這隊人中帶頭的,正是當下風頭正盛的“混世魔女”——九天宮的何慕瑤,以及其他同宗之人。


    懷抱著各式各樣的心思,不少人跑到書院前一睹何慕瑤的風采,城內城外的、徐州荊州的、甚至還有從森羅域趕來的。可見其魅力之大。


    學海城雖說是儒學的聚集地,卻並沒有外界想得那麽迂腐,為了應對人群,也為了搞點創收,在城主府與書院的默許下,各大茶樓的說書先生拿著從各大書院裏流傳出來的新話本,講述何慕瑤的光榮往事。


    一時間酒樓旅店提價,行商小販突增,賣藝雜耍遍布……聽說有一家酒樓還因為提價太狠,當天夜裏就被城主府查封,客人也得到了賠償與妥善處理。


    不過這些都是添頭,真正讓人在意的是何慕瑤這次來到山水書院的目的與後續。即使她已經在兩天前離開,前來瞻仰的人群依舊沒有散去,仍然聚集在城內。這也讓學海城忙碌了起來,一時間收入陡增,百姓也得以多賺些安家錢。


    學海城內,折桂茶館。


    “……話說那何慕瑤,不愧那幼麟榜首的名頭,來學海城的首日,便設下一局,以琴鬥法,連敗七人,隻為逼出了那有‘玉指琴生’之名的風起雲……”


    台上說書先生正聲情並茂地講述著新的話本,台下茶客聽得津津有味,罕見地沒有交頭接耳。此刻說書先生講的,正是昨天才從書院裏拿到的新話本——《何九玄扶弱上山水,風玉指相隱逐書院》。當他照例要扯開下話題,聊一下這風起雲是何人時,卻被一陣噓聲噎住。台下聽眾都是來聽何慕瑤大放異彩的,誰關心那風起雲是誰?


    說書先生隻能改了順序,繼續說下去。沒辦法,誰叫下麵的都是他的衣食父母呢,得哄著。


    “……那風起雲以‘親親相隱’為神,奏雅曲《常棣》。精血滲出,震弦碎琴,圍觀之人不無讚歎,稱詞曲已存分神真諦。然而縱使如此神曲,風起雲依舊不敵何慕瑤,被其自創戰曲《撫平刀》重創,樂魂激蕩,元神重創,當即口吐三兩鮮血,落敗。”


    “何慕瑤見狀,撤琴棄擂,取狀高喝:‘風氏起聲,表字仲良,受庇長兄,為禍一方:視民草芥,逼良為娼;結黨營私,禍亂郡綱;上欺下瞞,以術亂常……前有勇士,仗義出手,五月十五,徹查毒坊,有囚百數,皆為鼎爐,罪狀累累,罄竹難書!含怒行俠,滿宗蟲豸,終化沙土。九天受援,趕赴泗水,不幸之人,盡數留收。溯源因果,其罪在汝!雙親早夭,長兄如父,宜引明路,陟罰臧否,不入歧途。庸寵溺愛,終成禍端。親親相隱,人之綱常,不平拔刀,亦為正道。九天有法:恩怨必消,凡我弟子,皆受護佑。今赴山水,討取公道,弟債兄償,可違院規?’”


    “罪狀一出,滿場寂靜。圍觀之人本以為何慕瑤此番不過揚個威名,誰料竟是討個公道,一時間或怒或讚、或悲或憤、或哀或崇,群情激憤,恨不得生啖風狗血肉!”


    “該死啊!”


    台下聽眾同樣義憤填膺,隻恨當時自己不在場,若在場定要好好治一治那風起雲。有人怒氣上頭,叫囂著要去山水書院揪出這等惡人,為其清理門戶。其中有幾位女子原先是風起雲的追崇者,此刻也扔下了他的象征之物,用力蹂躪,以劃清界限。


    見台下情緒已被激起,說書先生很是滿意,重拍驚堂木,繼續不急不慢地說道:“那風起雲見東窗事發,心中憂恐,急喚師長求援。那師長何人?樂府枯琴真君!要說那‘親親相隱’,便是枯琴一脈的作風,祖庇師、師庇徒、徒庇孫……代代不絕……”


    “哦!我知道這位仙人。咱二姨子家的小外甥女就在他門下學藝,那待遇……嘖嘖嘖,沒誰了!”聽到這,聽眾當中也有人想起了這枯琴真君的來路。對於這位仙人,學海城內可謂無人不知,因為他出了名地護短。


    被聽眾打斷,那說書先生也不生氣,畢竟這樣才是常態嘛。又是一記驚堂木,待台下寂靜後,他再度開口道:“那枯琴真君一把奪過罪狀,怒斥風起聲禽獸不如,當即將其逐出師門。眾人始知,那風家二子皆出其門下。惜那風起聲已死,幸那風起雲尚在,九天宮同行人中出有一對並蒂花,執意要那風起雲贖罪。真君沒有應下,反以大機緣補償被害之人,言下之意卻是妄圖帶走風起雲私罰。雙方僵持,一時不下。”


    那先生說書確實了得,這樣的懸念設置之下,聽眾被吸引得無法自拔。而往往也是這時候,便是他求個捧場,留個斷章的好時機了。


    果不其然,待台下小廝帶著裝滿打賞的銅盆迴到後台,那說書先生清了清嗓子,朗聲唱道:“正所謂‘兄弟相親人間事,師徒互隱未不可。護短專寵終養禍,責了孽弟連坐兄。人道師門正氣滔,誰料眼下汙穢高。若非何仙斬不平,囚徒何處寄冤稿!’諸位,預知後事如何,且聽明日《心狐君魅法屈腐儒,山水院大義斬朽根》!”


    說吧,匆匆離場了。隻要他走慢了,免不了一頓口誅筆伐。


    本地聽眾早已習以為常,為了多賺些聽客錢和稿費,那些寫稿子的和說書的動不動就斷章,值得罵上一句“奸商文人”。不過他們罵歸罵,到了明天還是會老老實實地繼續來這裏聽書的。


    至於那些外地新來的聽眾,則相當不適應這樣的斷章。畢竟大部分的說書底稿都是從學海城傳出去的,在外聽書也多是完整的,就算斷章也不會留下那麽大的懸念,一時間都愣在了原地,還在迴味說書先生的定場詩。直到先走的老聽客唿喚,才迴過神來,意猶未盡地離去。


    歸去路上,聽客們三五成群,交談著各自的見聞,分享著獨屬一份的信息。


    “……不是哥們吹牛,那天就在圍觀人群裏,親眼看到了何仙子的絕色容顏。好家夥!念起狀紙來那叫一個霸氣側漏!”


    “得了吧!我跟你講,都打聽過了,那個念狀紙的根本就不是何仙子,是一個叫南辭笙的新入門弟子。何仙子隻在念完後喊了句‘好!打賞!’。”


    “你們說,那天書院裏傳來的那聲‘準’,到底指的什麽呢?”


    “那還用說,當然是準枯琴真君帶風起雲迴去受罰了!”


    “真的嗎?我看不像,你想啊……”


    “聽說後來枯琴真君還和人打起來了,聽說還弱了人家一手。他不是早就已經是返虛了嗎?誰能這麽厲害?”


    “你沒聽說書的說嗎,當然是那個心狐君了。”


    “廢話,我當然知道是心狐君,可你們誰知道他是誰?是仙長還是仙子?什麽修為?”


    “都稱作君了,不是返虛真君就是合體道君,甚至還有可能是渡劫聖君……”


    “哥幾個聊啥呢?帶我一個唄。”


    “一邊去。”


    “嘿,別介兒啊。我知道那個心狐君是何人,她是東蒼仙人座下五弟子,道號心宿·月狐的有蘇月魁,已是返虛境,一般稱唿她為心狐真君。”


    “你咋知道的?”


    “嘿嘿……那心狐真君當年可是百花榜上有名的……在下不才,也是她的愛慕者之一,曾與她三笑留情。那第一笑啊……”


    “打住!別往臉上貼金子……”


    ……


    山水書院,樂府,某處庭院。


    “師傅,難道我真的比不過那何慕瑤了嗎?”


    “丫頭……”


    “憑什麽天下的好處都讓那何慕瑤占了?四大花魁是她,幼麟魁首也是她,可為什麽就連鬥琴我都比不過她!憑什麽!”


    “唉……丫頭,你們和何慕瑤生在一個年代是命。那小家夥根本就不是能用常理來衡量的。院首都評價她,未來肯定是橫壓一世,舉世無雙的。你們這代人……太難了!”


    “難道同齡人裏就沒人能治得了她了嗎?”


    “未來屬於年輕人。想來何慕瑤應該是其中之一,能治得了她的,不多了。”


    “真的沒有誰了嗎?”


    “陳驚鴻!或許隻有劍子能和她鬥上一鬥。”


    “陳驚鴻……”


    “丫頭,你們這代人是生在了一個好時代啊!要珍惜有人壓在你們頭上的機會。這份動力可是千載難逢的!”


    “徒兒知曉……隻是有點不甘心……”


    “師父懂。畢竟師父那個年代也被人壓了一頭,但那麽多年了師父不也放下了嗎?”


    “嗯……”


    揚州,會稽郡。


    與因學海盛會而喧鬧一時的廣陵郡不同,這幾日的會稽郡修仙界各個人心惶惶、噤若寒蟬。連帶著整個會稽郡的商業都受到了影響,這幾日貿易額大幅度下降,愁壞了一眾官員。


    大約三日前,突然有消息說幾個小宗門一夜覆滅。當地官員立刻進行調查,卻一無所獲,現場空無一人,就連打鬥鬥法的痕跡都沒有。


    本來這樣的事在修仙界也不少見,多是些尋仇、劫富的常見事,在調查無果後,當地縣官便草草了案,沒有多加追究。誰知在後續的兩天,接連有宗門在一夜之間覆滅,與先前完全一致。而且這次被滅門的可不是什麽小宗門了,就連在郡裏赫赫有名的兩個乙等宗門都被滅了門了。


    這下事情嚴重了,會稽郡下四縣隻得聯名上書太守府,請求援助,並將此案轉交太守府處理。會稽太守極為重視,郡內天師齊出,還與其他郡協同合作調來天師一起調查。本以為多少能找到些蛛絲馬跡,卻依舊一無所獲。


    唯一調查出來有價值的事隻有一件:被覆滅的宗門都是在近百年內才慢慢崛起的。更關鍵的是,他們崛起的時間點恰好就在六煞之亂期間。


    查到這,就不是會稽太守能深入的了。隻得帶上所有的線索,分兵北上,一支前往京州太安城,向皇帝匯報;一支前往廣陵梅裏城,讓吳王知曉;一支前往山水書院,請求援助。


    就在三隊訊使快馬加鞭地趕路時,會稽郡內又有一個宗門正被人打上了門。過去高高在上的返虛期的太上長老此刻如一條死狗般側身倒地,早已沒了氣息。身邊宗門弟子四處亂竄,尋找求生的機會,卻不曾想整個宗門都早已被結界籠罩,根本出不去。一時間哀嚎盈空,令人生厭。


    半空之上,紫衣女孩手持葫蘆,神情冷漠,淡淡地說道:“給你們十五息的時間,告訴我貪仙到底藏在哪裏。否則……”


    浩蕩靈力自天而降,原本還能勉強站立的宗主與長老們此刻不約而同地腳下一軟,紛紛跪倒在地,隻得痛苦求饒。


    不是他們不想活命,奈何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貪仙何在。他們的開宗老祖確實曾經是貪仙手下門徒,也確實收了他一些小惠才得以開宗立派,成就今天的局麵。但那位老祖自開宗以後就隨貪仙而去了,下落不明。他們這些做晚輩的,也隻知道祭拜貪仙,哪裏還知道他在哪裏呢?


    想來天上的女孩也是知道這點的,她也根本就沒指望他們能知道些什麽。十五息以後,無人應答,全宗上下盡數被她吸進葫蘆裏,成為一壺佳釀。小酌一口,從那繁雜的記憶之中,她找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線索。


    “梅裏?貪仙被封印在那裏了嗎?為什麽會有人特地去梅裏祭祀呢?”


    “有點棘手……那什麽八王好像就住在那邊吧?”一想到這,女孩嘬了嘬牙花,感到有些鬱悶。不過她很快便打消了這些念頭,將現場整理幹淨後,火急火燎地向著梅裏趕去。


    “管他什麽八王、貪仙的,敢傷了秦蕭,老娘就要把他們屎都打出來。哼!”


    無名荒山之上。


    迎接著初升的朝陽,有一人映襯著東來的紫光,伴光獨舞。青衣獵獵,破風唿嘯,一劍舞畢,晨雞報曉。


    隨手在山頭抓住一隻擾人清夢的野雞,在細細處理下鍋熬粥後,莫秦蕭叫醒了沉睡中的小白和芥彌。


    芥彌慵懶些,在床鋪上賴了好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起身。小白反倒一改往日的性子,早早便醒了,似乎就在等著莫秦蕭將她叫起,好給他新的一天的第一聲問候。


    昨日的憂愁並沒有延續到今日。畢竟離別的夕陽已經落下,如今升起的是象征希望的朝陽。三人圍坐在一起,細口慢品著雞絲粥。橙金色的光撒過天際,也不忘照亮三人的臉龐。一抹微光調皮,爬上了少女頭頂的珠簪。月白的珠子並沒有被晨光暈染,反倒是將那調皮的光兒打散,化作一道道七彩的虹帶,引入碗中。


    看著碗裏璀璨的模樣,少女的心情好極了,不自覺地擺弄著發飾,給一旁的少年畫上了七彩的妝容。換來的,卻是無奈的一笑。


    飯畢,三人不慌不忙地整理著行囊,準備朝著下一站出發。臨行前,小白跳著、輕挪著,帶著一身首飾泠泠的輕唱,坐在了秦蕭的麵前。


    “秦蕭,幫咱把發簪紮好。”


    “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麽散了?”


    “風調皮了些。”


    “這樣啊……”


    秦蕭也不抱怨,在出發的最後時刻,耐心地幫小白把長發紮好。按照她的要求,依舊披散這那如瀑的黑發,取出兩縷捋在耳後,再用這發簪紮好。幫小白梳理的過程中,秦蕭向芥彌問道:


    “姐,下一站去哪裏?”


    “往西就是淩於縣,穿過淩於向北就迴到臨淮郡了,再穿過臨淮借路東海郡,就到琅琊郡了。我們可以在淩於縣可以呆個幾天,再繼續出發。”


    “芥彌姐姐,淩於縣有什麽好吃的嗎?”


    “別動,頭發又散了……”


    “哦!”


    “有啊,我記得沒錯的話,淩於縣的蝦就特別出名。”


    聽到這,幻想著美味的佳肴入口,小白又忍不住流下幾點香津。所幸發現得早,被她一把抹去了。


    就這樣,三人在嬉戲打鬧中,一同向著西方進發了。朝陽在身後著他們注視著,繼續發光發熱,作為這趟旅途的見證者,為他們提供一個好的開始,是它唯一能做的。既然是唯一能做的,那就要做到最好。


    送他們三百裏光明,三百裏氣清;三百裏萬事無憂,三百裏一路順風。


    這正是:


    莫家孤子三年喪,巧遇掩麵美嬌娘。氣傲心高龍爭虎,誰知此後緣分長。


    墳前祭掃別養父,八仙桌前訴衷腸。長姊慍怒如親母,哪許幼子尋高堂?


    逍遙一戰常思仙,逸仙兩式威名揚。雙親若在不遠遊,遠遊必可追其方。


    仲姊心巧臨淮江,夜有佳人貿然訪。天生靈智不知己,幸遇青衣少年郎。


    青石城東清水宗,逍遙立足聲望場。故人相逢不相識,終是冤家誤一場。


    青石城西石家莊,紈絝惹得本家亡。蛇鼠一窩臭難聞,季姊含怒魂歸喪。


    再趕前路赴泗水,恰逢商賈意高昂。劍子尋寶遇敵手,此世唯有青衣抗。


    白風往事引為戒,後人何又翻舊賬?異獸難得衷赤心,可憐故地久饑荒。


    貪欲催人無善終,少年巧遇無名魍。魂散何知不是幸,叔姊來後桃花芳。


    人傑地靈與天驕,弱冠慘綠少年邀。此去北行路未知,仗劍逍遙遊蒼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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