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茶盞遮天,向著鬿雀與白芙鎮壓而去,青蚺心驚,一腿擊飛與其糾纏的莫秦蕭,飛奔而去支援。卻還是慢了一拍,被鬿雀阻止。


    好巧不巧,這一下剛好將莫秦蕭擊飛到烏如許的身邊,雖說隻餘一抔焦土,但姑且還算是他的身體。這一腳踢得秦蕭是七葷八素的,狼狽地爬起身來,捂著肚子就是一陣幹嘔。俠客行也到了極限,悄然消散。


    幹嘔結束,他感到一陣力竭,一股睡意也隨之襲來,恍惚之中,他好像聽到身邊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哢擦哢擦——”細碎而刺耳,似乎是咀嚼聲?


    迴頭看去,他看到了這輩子最匪夷所思的一幕:先前烏如許所用的鬼扇,此刻正趴在一顆紅色的肉球上——不對,那是烏如許的頭顱,好像之前好像被憤慨的上清宗人踢到這邊來了,宛如蠶蟲一般貪婪地啃食著剩餘的骨肉。扇麵染血,烏黑可怖,鬼影扭曲,似在狂舞。


    可惜現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高空的白芙和青蚺所吸引,隻有秦蕭發現了這一幕。不知是出於震撼還是好奇,莫秦蕭一時間沒有做出反應,隻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詭異的一幕。


    扇子似乎察覺到了有人在看它,做出一個“抬頭”的動作,“看”向了莫秦蕭。其上鬼影點頭示意,似乎在笑。它好像在道歉,可能是意識到自己進食的一幕嚇到別人了。


    秦蕭一愣,也點頭示意。血色散去,鬼影似乎清晰了些,依稀看得出有些像烏如許,示意過後,他便繼續迴頭啃食“自己”的頭顱了。


    此刻戰場平息,北號山所剩一人兩獸,都仰頭悲戚,沒有什麽反應。泗水城一方隱隱形成了包圍圈,將他們團團圍住。暫時沒有人關注秦蕭這邊,他就在這麽原地打坐,看著鬼扇。


    “唿嚕——”


    啃食完了骨肉,最後剩下的就是那粉白的糊狀物了。雖說沾染了不少塵土,可那把扇子也不嫌棄,像喝豆腐腦一樣囫圇吞下。烏如許最後一點遺骸,此刻也消失殆盡,再也沒有東西能象征他曾經活著了。


    扇子很人性化地“打了一個嗝”,接著張大了扇麵,似乎在伸懶腰。偶然迴頭,它發現莫秦蕭居然正目光炯炯地盯著它看,十分專注認真,也是一愣。隨後其上血光閃爍,黑霧乍起,一女子自霧中踏著蓮步而來,溫婉可人,似水似月。她嚐試性地張了張嘴,發出的聲音卻是一個老者的。


    “小家夥,你不怕嗎?”


    “野獸食人,不過如此。隻是沒見過扇子吃人,有點好奇罷了。”


    聞聽此言,女子仰頭大笑,卻有三種笑聲交雜,一如銀鈴般悅耳,一如青鬆般滄桑,一如烏如許。


    “有意思,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麽有意思的小朋友。真不知道該說你是冷靜呢,還是冷漠呢?”


    “誰知道呢。我倒想反問你一句,不知閣下是?”


    “這倒是我唐突了。我想想看……”女子一指點在腦袋上,似乎在認真思考,隨後笑魘如花,有點俏皮地說道:“就叫我秋渠吧,小家夥。姓什麽不重要,這似乎是這副樣子的名字。”


    “秋渠小姐?你為何要吃那位……烏宗主的腦袋呢?”


    “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不是我要吃他的腦袋,而是他和我簽下了契約,生前我歸他,死後他歸我。現在他死了,我自然要從他身上取點東西。他的魂魄早已給了我,現在隻有肉身了。我要的東西,在這具肉身裏,我自然不能放過。”說罷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咂了咂嘴,似乎在迴味。


    “東西?什麽東西?”


    “貪。”


    “貪?難道它依托在肉身裏嗎?這不應該是一種……念頭嗎?”


    “嗬嗬,你說的應該是貪念,小家夥。而我要的,是產生貪欲的根,貪根。”


    “貪根?”


    “貪者,人之本欲也。何人不起貪念?何人沒有貪欲?一旦人沒有滿足,便會產生貪欲。貪之一字,莫過於不厭。可貪欲不會永遠存在,人雖然不會永遠感到滿足,但也不會永遠感到不足。”


    “但貪根不是。有貪根的人很少,有貪根的人,天生就會感到內有缺。內有缺而不能自足,隻能向外所求。對於這類人而言,貪欲不是一念而起,而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從渴望到追求,從追求到到占有,之後占有欲還會不斷增長,直到沒有事物能夠滿足自己,最終內心空虛,隻知一味掠奪。”


    “烏如許,渴望得到自己老師的認可,久尋不得,故弑師證明自己;追求自己的師姐,卻得人不得心,故摧魂奪體;占有了宗主之位,卻得位不正,故洗腦篡改同門記憶。他本來有更好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內心,卻一步錯步步錯,最終淪落到這個地步。也是一個可憐人。”


    說著說著,秋渠的臉上也不禁流露出一絲悲傷。兩行清淚,劃過翹起的嘴角,尚未滴落,便已消散。


    可憐的烏如許,唯一一個為他傷心的,居然是最希望他死的。


    “那你要貪根做什麽?”


    “抱歉小家夥,這個我不能和你說。我不知道原因,我隻知道要盡量收集貪欲,最好是貪根,卻不知為什麽。”


    “有點意思。冒昧地問一句,你算生靈嗎?我為何從你身上感覺不出生靈的氣息?”不知為何,自由無我悄然運轉。但即便如此,莫秦蕭卻無法從麵前這位秋渠小姐身上感到一絲生靈的氣息。


    “生靈……那要看你怎麽定義生靈了。小家夥,你覺得什麽是生靈?”


    “有生者,存靈智,謂之‘生靈’。”


    幾乎是不假思索,秦蕭便給出了自己的理解。秋渠的眼睛一亮,身子伏下了一點,辯駁道:


    “蒼茫大地,草木叢生。草木者,枯榮反複,可謂之‘生’。然不明世理,不分利害,此番可謂之‘靈’?”


    “……小子不知。”


    “千工百巧,賦物靈智。誕靈者,明辨是非,可謂之‘靈’。然壽命無疆,不入輪迴,此番可謂之‘生’?”


    “……小子亦不知。”


    談著談著,秋渠突然躺了下來,一手撐著腦袋,一手在空中勾勒,有繁花似錦,爭奇鬥豔。她的聲音也不再如老者一般,而是一種極為好聽的聲音,隻是略帶慵懶。


    “小友可知佛論‘鬱鬱黃花’?”


    “請前輩賜教。”


    “有道是:‘鬱鬱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萬物有靈,眾生平等,同有佛心,故無高低之別,無貴賤之分。由此,黃花亦可修出般若,青竹也有其法身。而這般若,便是所謂的‘終極智慧’,是那認知一切事物與萬物本源的智慧。”


    “所以,佛門認為草木亦為生靈。或者說,生者即有靈,有靈即可誕般若?”


    “善。”


    “那誕靈者又何解?不嚐生死,不曆生長,不入輪迴,可謂之‘生’?前為死物,後有靈智,何來‘生’?”


    “小友,‘生’之解,難道隻有‘生命’一釋嗎?‘誕生’‘生活’‘生命’……凡此種種,皆為‘生’解,你又何必拘泥於‘生命’一隅。”


    “前輩有何高見?”


    “生者,實也。實者,存也。存在即可。”


    “前輩,如你所言,豈不存在即為生?”


    “善!”


    “存者為生,生者有靈……”


    如霧裏探花,如醍醐灌頂。


    莫秦蕭第一次與他人嚐試論道,有如沙中枯魚,偶得甘霖。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推演些什麽。秋渠就這麽看著冥思苦想的秦蕭,淺笑不語。


    似乎有所明悟,秦蕭突然問道:


    “前輩,修的可是佛道?”


    “然,也非。”


    “哦?”


    “我修邪道,三垢之道。”


    “原來如此,小子受教了。”


    三垢者,貪欲、嗔恚、愚癡,合稱貪嗔癡,謂之三火、三垢或者三毒。佛說,一切本通稱為毒,然此三種通攝三界,係毒害眾生出世善心中之最甚,為身、口、意三惡行之根源,又稱三不善根,為根本煩惱之首。


    貪者,欲不厭;嗔者,意不順;癡者,愚無明。


    煩惱諸多,癡者為根,它者為枝。


    “小友,你居然不好奇嗎?不害怕嗎?”這次好奇的反倒是秋渠了,她略微抬起身子,玩弄發梢,反問道。


    “前輩害人否?”


    “修行一路,本就是逆天而行,奪人福緣,我亦如此,其數早已不清。”


    “前輩逆天否?”


    “人之所欲,何言逆天?善心可為道,煩惱為何不可?天道又為何阻我?”


    “前輩有愧否?”


    “我非聖賢,自會有悔。”


    “悔自走之道?”


    “……”


    秋渠突然沉默了,她盯著莫秦蕭,實在想不通為什麽他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迴顧自己的人生,千萬年內可曾有悔?那是自然的。但她後悔過踏上三垢之道嗎?


    無怨無悔。隻恨踏足大道過晚,未能屠戮仇人。


    想到這,她掩嘴一笑,恍惚間有天仙下凡,似曇花乍現,如過眼雲煙,空留一笑,泯愁緒。


    “悔識你太晚,恨知音太少。”


    “善。三垢之道,亦是天地三千大道之一。既是大道,始於天地,定於言語。對錯是被定義的,正邪同樣如此。前輩既然如此坦蕩,問心無悔,我又何必糾結於此呢?”


    此時的莫秦蕭,思考方式與無念無想相近,理性而無雜念,自然不會有什麽正邪對錯立場之分。


    無情無義,無感無欲,無我也,存天也。此乃,無我之境。


    “哈哈哈哈!”秋渠聞言,欣慰一笑,卻還是不盡興,旋即捧腹大笑。甚至坐直了身子,用手指著莫秦蕭,想說什麽,卻又被笑聲打斷。柳腰後折,長發披散,眼眸如絲,嘴角高揚。秦蕭本是板著個臉,卻被她破了功,失去了無我的狀態,同樣拍腿朗聲大笑。


    兩人相視,笑指對方。


    笑夠了,也有可能是笑累了,“秋渠”又一次躺在了地上,不知何時,她的麵龐也模糊了起來,隱約可以看出,是一張比先前更加美麗的臉龐。唯獨一雙眼睛可以看清,雙眸之中,盡是慧靈。她滿目善意,上下打量著莫秦蕭,笑道:


    “可惜了,若是你能早幾千年出生,我一定會收你為徒,為我門下首徒!有你在,定能正我門風。無欲無求,至善至誠,不知前景,不理世事,卻又隨心所欲,至真待人。若是有你在,我又何嚐會被鼓動,去行那荒唐之事呢。”


    “前輩弟子很多嗎?”


    “無一人耳。”


    “為何不收徒,傳承衣缽?”


    “隨心所欲,不願拘泥於此罷了。卻被一群老禿驢說不明事理,不願開宗立派,傳人族道義。”


    “隨心所欲者,順從己心,不礙他人。又何來不明事理?可惜小子已有師承,若前輩信服,小子僭越,可幫尋傳承之人。”


    見秦蕭雙目有神,清澈見心,毫無他意,“秋渠”心中愈發欣喜,打趣道:“你年不過十之八九卻字字珠璣,內心深沉卻又真誠至善,看似逍遙卻心有重擔,前有所尋卻又迷茫彳亍,當真是矛盾。真不知是什麽樣的人能教導出你這麽有趣的小友。可告知師者與你的名諱?”


    “啟蒙者家父,上諱莫,下諱凡。不才,莫秦蕭。”


    “莫凡?好熟悉的名字,在哪裏聽過嗎?算了算了,想不起來了。莫秦蕭……莫情莫瀟,莫情逍……好名字!我可喚你秦蕭?”


    “無妨。”


    “秦蕭,你根骨不佳,福緣淺薄,主修劍道即可,不必更正,我所修之道並不適合你。但你深得我心,千百年來難有過如此酣暢之感。此物贈你,以做見麵禮。”


    “秋渠”扯下一根頭發,看似烏黑,入手銀白,長發披肩,卻有六尺。她拉過秦蕭的左手,將發絲細細纏在他的手腕之上,銀白透光,非仔細觀察還不易察覺。贈完禮物,她仍握住秦蕭的手,雙眼迷離,細細打量。卻突然心有所感,看向天外。


    “你這身份倒也神秘,居然有數位仙人與你糾纏。若是我再有所動作,恐怕命不久矣!嗬嗬嗬……”


    “秋渠”淺笑幾聲,放下秦蕭的手,起身離去。


    “小友,我走了,他日有緣必會相見。”


    秦蕭起身相送,躬身施禮道:“前輩點撥之情,秦蕭沒齒難忘。他日有緣,必會相見。”


    “秋渠”轉身,揮手告別。煙消雲散之後,一柄赤骨的扇子自她消散處跌落。莫秦蕭心有所感,將它拾起,緩緩打開。


    扇骨赤色,入手溫和,扇麵潔白,空無一物。百苦鬼扇,鬼氣盡失,空留地寶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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