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以後無論他來多少次都沒有用的,溫遇河向來油鹽不進,鐵板一塊,撞南牆也不會迴頭,但秋焰還是義無反顧地連去了三個月,每一次都看到同一個管教跟他說,5919不見你。


    聽得多了,竟然還會習慣,像每個月他固定會做的程序。


    有天鄭思心跟他抱怨,說溫遇河不知道怎麽迴事,怎麽突然誰都不見了,要算起來,就是利江澎宣判之後就變成了這樣,她苦著臉問:“秋哥,你說他會不會心理出了問題?我看古龍小說裏那些大仇得報的男主角,會一下完全失去生活目標,變得特別空虛,你說他也會這樣嗎?”


    秋焰迴答不了這個問題,他問:“溫遇河不見你?”


    鄭思心點頭:“不止我,連一枝姐和程朗哥他都不見了,也不知道為什麽。”


    溫遇河一視同仁,在澄江假釋期間短暫積累起來的一些社會關聯,全都斬斷了聯係。


    隻是秋焰不知道這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


    就從這一天起,秋焰再沒去過涸橋監獄,他最後一次見溫遇河的時候是秋天,現在轉眼又已是深冬。


    沒了溫遇河的工作與生活都變得平靜起來,他現在管著的矯正對象越來越多,但沒有一個需要像對溫遇河那樣花費那麽大的精力,秋焰做熟了這套流程,公事公辦,雷厲風行,毫不摻雜私人感情,無論多老油條的假釋犯們,對著他都有幾分發怵。


    他聽說利江澎仍然在準備上訴,律師天團換了一批又一批,本市紅圈所的頂級大律師都輪流進去滾了一遍,還有外地來的大律師,為了上訴熬得不眠不休。


    沈原被執行槍決的那天並沒有什麽新聞流出來,但秋焰第一時間知道了消息,是周斐告訴他的,還告訴他一件稀罕事,陸辭竟也被關進了監獄,罪名是收受賄賂及徇私枉法,巧的是,他跟利江澎關在了同一個地方,楓山監獄。


    當晚他迴家吃飯的時候,跟父母提起來,秋鴻信印證了這件事,還和楊雁都感慨了一陣。


    秋焰想象陸辭在楓山監獄見到利江澎的情形,不知道他會是什麽心情,是會懊悔自己多一點,還是恨對方更多?


    楊雁有些自責,陸辭畢竟是她的學生,工作後也一直保持聯係,一度親如母子,楊雁說:“我想找時間去看看他,跟他聊聊,就算他一時想錯做錯了,也不代表一輩子就隻能這樣,他還這麽年輕,判的也不重,沒幾年就出來了,隻要心態擺正過來,以後還能重頭來過。”


    秋焰沒說什麽,但他覺得陸辭心氣這麽高,內心卻又這麽自卑的人,經曆了這樣的事,很難“重頭再來”。


    順著這個話題,秋鴻信問秋焰:“溫遇河的案子已經結束這麽久了,你有什麽打算嗎?”


    秋焰愣了愣,問:“什麽打算?”


    秋鴻信說:“你的工作呀,還繼續在司法所嗎?還是考慮換個地方?”


    又說:“當然,我們都尊重你自己的選擇。”


    秋焰還沒想過這件事,但是這會被父母提起來,他覺得好像的確到了考慮這件事的時候。


    司法所的工作沒什麽不好,他做得駕輕就熟,也因此,不想人生就此停在這裏。


    他做社矯官,和同事們做社矯官,對矯正對象來說並沒有什麽不同,每天都有人叫他社矯官,但他突然希望,這樣的稱唿隻屬於某一個人。


    他有些怔怔愣神,楊雁跟秋鴻信說:“你看你,心急了吧?我們小焰兒是個有主見的,他自己會決定,不用你催。”


    秋鴻信辯解:“我也說尊重他的選擇嘛。”


    兩人拌了幾句嘴,秋焰抬頭:“我會好好考慮的。”


    馬上又到了春節,秋焰家裏的春節跟上一年沒什麽不同,家裏人聚在一起的時候,老舅拍著秋焰肩膀問:“對了,我這兒又有輛麵包車要退下來,你還要不要?這輛質量好,五菱宏光,本來還想拉去二手市場賣,你要的話我就不賣了,你直接拉走。”


    秋焰恍惚了一陣,說:“噢,那先不賣,等節後上班我問問那些矯正對象們有沒有人需要的。”


    老舅說:“你對你這工作還真上心,上迴那輛金杯現在還在開不?”


    秋焰說實話:“那輛車已經報廢了。”


    那次被溫遇河連夜壓著極限開去洛城,後來他被捅得差點死了,車也扔在了海邊,後來秋焰找了代駕把那輛金杯和他自己的車都開迴澄江,結果代駕說金杯車已經徹底壞了。


    秋焰想象過許多次溫遇河連夜追兇的樣子,還想過,如果自己當時沒給他這個“新年禮物”,是不是就不會引出這場讓他不顧一切的追擊。


    許多事情都不能以後世的上帝視角來評判當時的情況,未來怎麽樣,誰都無法預料。


    這一點令人無力,卻也令人懷抱渺茫的希望。


    秋焰選擇站在希望的這一邊,新的一年,他很想對溫遇河說,希望你能振作起來。


    希望我們大家都是。


    春節還沒過完,司法圈又傳出一個大新聞,楓山監獄在大年初二,監獄集體活動的當晚發生了惡性殺人事件,很多人都在活動室裏剁餡包餃子,結果一個犯人突然搶了廚師的刀砍了另一個犯人。


    砍人的那個是陸辭,被砍的是利江澎。


    利江澎身中數刀,大出血,被送往監區醫院的路上就已經死了。


    這件事讓公檢法的許多原本在休假的工作人員又要趕迴去加班,秋鴻信都迴了法院。


    利江澎突然被殺,上訴之路也就自然終結,忙活了幾個月的律師天團就此解散,而秋焰了解到,陸辭對於他做出的行為供認不諱,毫無悔改,原本五年的刑期很可能變為無期。


    秋焰對這件事的感受就是震驚。


    同樣是一腔孤勇,有人用它尋求真相,有人用它報複私仇。


    陸辭恐怕到死都不會明白,毀了他的人生的不是利江澎也不是溫遇河,隻是他自己。


    利江澎死了,年輕時縱橫江湖,黑白通吃,老了占山為王,為所欲為,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落幕。這件事溫遇河遲早會知道,他又會作何感想?


    秋焰很想見他,跟他說說話,或者不說話,隨便哪裏走一走也好,就像記憶中沿著護城河散步的那個夜晚。


    他又等了三個月,終於等到溫遇河的刑期結束。


    再不想見,出獄的那天去接他他總躲不過去。


    雖然,秋焰也不知道見到他時要說些什麽,但肯定會逼著他正麵迴答,為什麽一直不願意見我,我喜歡你這件事真的這麽讓你討厭嗎?


    他隻想要一個迴答,為了得到這個迴答,他計劃去表白,隻需要那人坦坦白白地給他一個真實的答案。


    想到要做這件事,秋焰內心有些激動並忐忑,但他實在等不下去了,誰都不會知道,這半年來他有多煎熬。


    四月底,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雨,春雨伴著隱雷,秋焰很早就出了門。


    他預計好了時間,就為了能早早地等在監獄外,希望溫遇河出來的時候,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


    然而路上出了點故障,開往城郊的路上,車胎被紮破了,秋焰不得不在雨裏自己動手換了隻備用輪胎,渾身淋得落水狗一樣,輪胎換好他坐近車裏用紙巾抹臉,拉下頭頂的鏡子看了看,想,這幅樣子去表白,實在是太倒黴了。


    可又覺得,他已經這麽可憐這麽慘,溫遇河應該開不了口拒絕他吧。


    要是賣慘能成功,秋焰不介意自己再慘一點。


    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想著,秋焰暗暗給自己打氣。


    到了涸橋監獄,比他預計的時間晚了四十分鍾,在大門口等了一會,沒見人出來,秋焰直接出示了工作證去找了管教,得知溫遇河半個小時前剛剛離開,坐的監獄前往市區的大巴車。


    秋焰愣住,走了?


    市區往涸橋隻有一條公路,秋焰記得自己一路上都沒有看到監獄的大巴車,如果有,就是在自己悶頭換車胎的時候錯過了。


    他問清楚大巴車的路線,開著車一路往迴追。


    這一天他不知道開著車跑了多少地方,甚至找到了大巴車司機,那司機說今天出獄的犯人好幾個,你問哪一個?


    秋焰在手機裏猛翻溫遇河的照片,突然記起照片已經被自己刪掉了,他形容,個子很高,很瘦,有些黑但很帥。


    司機說哦,他啊,半道就下車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


    這天秋焰整整找了一天,去了春風苑,去找了張一枝和程朗,還去了好運來,最後去了醫科大季顏的實驗室,沒有人見過溫遇河,他們每個人都給溫遇河打電話,那號碼已經成了空號。


    秋焰盯著溫遇河的微信,才發現這個熟悉的號頭像成了空白,朋友圈原本就是空白,他發了許多消息過去,全都石沉大海。


    溫遇河就這麽消失了,幹幹淨淨,空空蕩蕩。


    深夜,秋焰站在淥林夜市,那個檔口早已被其他人取代,他跑了一天,飯沒吃,水沒喝,人幾近虛脫,坐在原本的老位子要了碗麵,囫圇吞棗般吃著。


    想,今天那個大巴司機形容得真好,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上不封頂下不著底,就跟他的感情一樣,上下左右,前前後後,皆是迷茫。


    —上卷·完—


    第78章 下卷:去梨川


    溫遇河消失了。


    如果發了狠要找一個活人,沒道理找不到。


    溫遇河沒改身份證,秋焰身為司法係統的工作人員,公檢法這麽多自己人,要揪出一個藏匿的溫遇河,不是什麽難事。


    但他沒去這麽做。


    溫遇河把自己藏起來,是有意的,秋焰就算上天入地地把人找了出來,厲聲質問,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這幾個月來,他經曆了焦灼、憤怒、悲傷、無望,最終歸於沉鬱的平靜,如果讓自己消失是溫遇河最終的選擇,那麽秋焰尊重他的決定。


    七月,張一枝和程朗的矯正期結束,秋焰做完了兩人的矯正個案報告後正式離職,兩人請他吃飯,在春風苑的老房子裏,張一枝做飯,程朗跟秋焰喝著啤酒,程朗說:“我還記得那時候跟小河,我們三個第一次一起聚餐就在這屋子,把小河熱得夠嗆。”


    這屋子今年夏天剛裝上空調,秋焰一點不熱,但他馬上想到溫遇河總是被熱得一頭汗的樣子,那麽瘦,偏偏那麽怕熱。


    “也不知道小河現在怎麽樣了。”張一枝端上來一盆十三香小龍蝦,說:“這還是做夜市的時候跟他學的,可能沒他做的好吃。”


    秋焰剝開吃了一個,味道確實差點兒,但仍然吃得出溫遇河做飯特有的那個味道。


    程朗問:“他真的什麽消息都沒有?”


    秋焰搖了搖頭,程朗說:“他不跟我們聯係就算了,但是小秋,不管怎麽說,我覺得他不應該連你都……”


    程朗打抱不平,被秋焰製止:“沒事,不用的,程哥,他好不容易了結所有事,想離這裏遠遠的,徹底告別以前的人生,應該這樣。”


    程朗沉默了一會,舉起酒杯說:“那我們祝小河以後的人生都順遂吧,平平安安就好。”


    秋焰和張一枝一起舉杯,三人碰了碰,一口幹掉。


    這天過後,秋焰突然閑了下來,在司法所工作的這段日子好像覆蓋掉了他的前半生,他拚命投入,卻又突然抽離,整個人有種不真實的虛浮感,於是跑去東南亞度假玩了半個月,衝浪、潛水,在海邊曬成黑魚皮,迴到澄江時楊雁跟他說,澄江大學法社學院馬上要成立一個課題研究院,問他有沒有興趣參與。


    法社會學原本就是秋焰研究生的專業,楊雁說的領頭的老師就是秋焰的研究生導師楊絮,秋焰去拜訪老師順便聊了聊研究院的工作事項,覺得有許多想法都跟自己不謀而合,並且楊絮對於他在司法所這種基層單位鍛煉過的經曆十分感興趣,當即就定下來他後續工作的事情。


    從學院迴來後,秋焰覺得自己懸浮的、無所依托的心找到了另一個支點,他開始查找資料、構思自己想要申報的研究課題。


    法律社會學,原本就是將法律置於其社會背景之中,研究法律現象與其他社會現象的相互關係的一門學科,法律不是教條主義,諸如許多法律單從理論角度來看並沒有什麽問題,但一旦切入實際發生的社會環境,便會有許多無法清晰界定的模糊地帶,法律無法達到懲戒與保護的目的,法社會學便是從研究種種社會問題出發,繼而推進立法和社會製度的完善。


    九月,澄江大學開學,秋焰正式辦理了研究院的入職手續,成為了一名研究員,又過了一個月,他申報了自己的課題:《從性犯罪受害者的心理創傷看司法係統應如何完善》。


    在申報大綱裏他闡述申報理由:許多受害者在明知很難獲得幫助的情況下,以及心理恥感的作用下,往往不會相信警方及司法機構,寧願選擇忍氣吞聲、不報警、撤訴,由此引申到司法係統的不完善。


    他在論述裏還引用了一些來自香港的事實和數據:來自rainlily(一家非盈利公益組織)從2000年開始,曆時17年的研究顯示,參閱3501起性暴力案件,在香港,80%的性犯罪受害者都有受到他們所認識的人的傷害,一半的受害者感到羞愧,沒有向警方舉報。該研究還發現,其中82%的案件,都是受害人的同學,朋友,現任或前任伴侶,同事或家庭成員認識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受害人想獲取犯罪證據的難度將會加大,這也是客觀上阻止他們尋求正義的原因之一。


    此外,當向警察舉報性犯罪案件時,警察必然會並從受害者那裏收集有效證據,這對大多數受害者而言也非常複雜。根據立法會的研究報告,向警方舉報的案件中有五分之三(60%)無法繼續進行,原因是舉報延遲的證據不足或受害者撤訴。


    楊絮問他,你想做這個課題,是不是跟在司法所時候你介入過的那個案子有關?


    利江澎的案子是本市年度重大案件,而溫遇河和利寧的案子楊絮也了解所有的前因後果,頗為關注,自然知道秋焰在這兩起案子中扮演過什麽角色。


    秋焰承認,他跟楊絮說:“利寧是自殺的,出於極度的恥感和信念崩塌,我不知道如果法律係統完善一點能不能保護到他,也許除了法律,更需要社會環境的改變。”


    他希望所有的受害人不再降罪給自己。


    包括利寧,也包括溫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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