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是不是荒廢,是不是可惜,秋焰沒有資格評論,這樣的話隻有季顏講才有分量,隻有季顏……溫遇河記起那個晚上,他見到季顏第一眼時心裏的錯亂,愧疚,難過以及無數種無法形容的複雜情緒交織在一起,根本不是秋焰這樣輕飄飄“很可惜”三個字可以概括的。有多可惜,又有多不得已,有多少後悔又有多少絕不後悔,溫遇河絕不會寄希望於秋焰這樣的人能夠懂得,他隻能同樣輕飄飄地迴應一句:“好的社矯官,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無處辯解那就不去辯解,秋焰也許是個好人,好的社矯官,但也隻是如此了,他既不是誰人生的拯救者,也不必承擔這個角色,溫遇河從來不相信他人的救贖這迴事。什麽都不必解釋,順水推舟是最容易的解決辦法。秋焰不知道這短短的幾秒,溫遇河的腦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隻覺得他的迴答看似毫無破綻,實則卻毫無真誠。被矯正對象敷衍,當傻子看待,秋焰登時心裏也有些慍怒,溫遇河這人身上有種深層的傲慢,秋焰在第一次接觸的時候就體會到了,但他表現出來在麵上往往是什麽都不在乎。秋焰捕捉到了兩人間這種微妙的對峙感,但他無法清清楚楚地表露出來,隻能再厲聲重複一遍:“你要把這件事真的放在心上,你敷衍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溫遇河淺淺地笑了:“好的。”第22章 飯局約陸辭接到利江澎飯局約的時候並沒有特別意外,但他也沒有立即迴複。還是沈原跟他聯係的,十分客氣地在短信裏表達了利江澎想謝謝他上次幫忙調查墓地事件,也想一起敘敘舊的意思。陸辭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緩緩轉著圈,不由自主揣測利江澎到底要做什麽。自從溫遇河的偷屍毀屍案結束後,他跟利江澎再沒有聯係過,但在兩年前那段案件期間,利江澎跟他的聯係可謂十分頻繁。這也是正常的,他作為公訴人,利江澎作為受害人家屬,所有的聯係都離不開案件本身,這樁案子本身犯罪事實明確,根本用不著鬧上法庭,但溫遇河認罪態度極差,撒瘋,見人就咬,宛如狂犬症發作,又像失語症一般來來迴迴隻會說一句話:“阿寧是被人殺死的……”誰不知道呢,綁匪撕票,利寧死亡,他搞不懂溫遇河那麽瘋瘋癲的行為,到底是因為受刺激導致的,還是本性就是如此。他隻是秉公辦事,但利江澎那邊卻給予了他超出正常範疇值的“關懷”。兩年前沈原第一次跟陸辭接觸的時候,陸辭很客氣且疏冷地拒絕了,並托他轉告利江澎,在秉承犯罪事實的情況下,他會跟公安機關配合正常的司法程序,該怎麽判怎麽罰,自有法律說了算。但第二次沈原再接觸的時候,話鋒就變了,用詞是利總很欣賞陸檢的作風,想交您這個朋友。陸辭知道自己不應該在案件期間跟利江澎有這樣額外的接觸,但他似乎無法拒絕利江澎這樣身份的人說,說想交個朋友。陸辭這些年的工作,位高權重的人也見過一些,但都跟他產生不了什麽大的關聯,即便楊雁身為前檢察長和現係主任,秋鴻信身為法院院長,對陸辭來說那也並不是身份“平等”的一種存在,而是需要他盡心盡力去維護、去討好,要非常小心翼翼才能偶爾被他掛在嘴邊當做“背景資源”的一種薄弱的關係。利江澎身為城中首富,雖然在權力上也許比不上楊雁或秋鴻信,但在別的方麵,陸辭知道生意做到這份上的人,某些層麵都是互通的,利江澎的“權力”是看不見的。這樣的人對他發出某種“平等”的信號,甚至擺出有求於人的低姿態,陸辭又怎麽能拒絕呢。他記得第一次見利江澎的情景,在一處他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踏足的私人會所,據說是利江澎名下的產業,不對外,隻接受朋友預約,是城中顯貴們口中的一處“傳說”。但那天利江澎為他清了場,奉為上賓。那天晚上陸辭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頂層人的生活是什麽樣子,享受頂級的服務又是什麽樣子。他承認自己很沒見過世麵,在那樣的環境中,許多他恪守的清規戒律,原則底線,都恍然不知所蹤。那天的利江澎情緒並不高,剛剛經曆喪子之痛,仿佛是吊著一口氣來見他“這個朋友”,為了能讓害死自己兒子的人得到最公平的刑罰。陸辭一口應下,懲治罪犯,本就是檢察官義不容辭的職責。他從沒覺得自己如此重要過,那種被正經當個“人物”對待的感覺,像毒品一樣刺激他的每一根神經,令人飄飄欲仙,無法迴神。飯局的最後,利江澎讓沈原奉上一份薄禮,一個小小的薄薄的盒子,陸辭婉拒不用,利江澎淡淡地說:“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陸檢為我們家的事這麽費心,隻是聊表謝意。”那種環境陸辭隻覺得根本沒有拒絕的空間,飯局他赴了,利江澎遞過來的“友情”橄欖枝他應了,最後上的這份薄禮,真隻是最後的一個小程序,沒可能前麵的流程都走完了最後的關口他突然道義凜然起來。那天迴到家後,陸辭後知後覺地對利江澎的說辭“為我們家的事費神”覺得不太舒服,這不是你們家的事,這是事涉刑事犯罪的公訴,但拆開禮盒,看到裏頭一塊精致異常的百達翡麗白金鑽表,頓時那點遲來的不舒服煙消雲散。他不懂表,但再不懂也知道百達翡麗意味著什麽,把那塊白金表放到手腕上比劃,從心底覺得十足合適,他就應該是這塊表的主人。那個晚上他用這塊表試了西裝,試了製服,試了所有的裝扮,都覺得無比合適。然後小心地把它收了起來。溫遇河的案子他自認辦得妥當,即使他是利寧的戀人,解剖屍體情有可原,但陸辭還是在法庭上據理力爭,最後讓溫遇河按最高刑期判了三年。此後就跟利江澎再也沒有聯係過,雖然有點遺憾,被這樣的人物突然重視又突然當一切從沒發生過,陸辭有過一段時間的心理落差,但清醒過來後又覺得慶幸,薑果然還是老的辣。他這樣的身份,跟利江澎日常走得太近並不是什麽好事,也許利江澎自己也清楚,所以自然地迴到各自既定的軌道上,也好。此時的陸辭對著沈原發來的信息沉吟半晌,然後迴複過去:“謝謝利總的美意,都是分內之事,不足掛齒。”他沒說答應飯局,也沒說拒絕,十分隱晦地表達了一個他潛藏的不滿如果每次都隻是因為案子的事情找他的話,其實大可不必,有沒有這頓飯局,他都會盯著溫遇河,這本就是他的本職工作。多少有一點對利江澎打著“交個朋友”的名義,卻幹著利益交換的不滿。沈原直接打了個電話過來,陸辭接起,那頭是利江澎本人,開口就是道歉,遠的事情不提,隻說最近太忙,那天說好的約飯到今天才迴城空出時間,還請陸檢不要介意,他隻是個商人,許市長一聲招唿就要跟著東奔西走,也是身不由己。這算是給足了陸辭麵子,他再拒絕就是給臉不要臉了,陸辭也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利江澎現在已經搭上了新來的許市長這條線,且關係匪淺,於是不再多費唇舌,直接答應了約。這次換了個地方,是在一處山莊,陸辭默認這肯定也是利江澎的產業,他隨口提起上次的私人會所,利江澎大手一揮,那個小地方某某領導喜歡,既然有眼緣就送過去了。利江澎以偶像娛樂產業立足,但這個山莊裏卻處處亭台樓閣,好比一處精仿版的拙政園,吃飯的地方遠遠還搭有一個戲台,上麵兩三個全妝的演員咿咿呀呀唱著昆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予那斷井殘垣……”利江澎說這些都是請的名角,但陸辭卻想,名角來了這兒也不過是給人當個吃飯的聽音背景板,近了還嫌吵,隻能遠遠的。澄江市六月底十足燥熱,唯有此處缺清涼,幽靜,像一片人造淨土。陸辭以為肯定是有關溫遇河的事,但半個晚上過去,利江澎卻對此人隻字不提,隻是閑閑地談一談本地的政商事宜,諸如本市目前正在進行什麽樣的改革措施,那些刺激經濟的政策,他預計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他的企業又計劃來據此做什麽樣的布局。末了卻又說抱歉,陸檢是司法係統的公職人員,應該對這些銅臭之事不感興趣。陸辭一個收了名表的人,也不好裝什麽清高,聞言隻能說“倒也不是,雖然身在公職,但也很關心時政民生的”,利江澎突然大為讚賞,話鋒一轉說:“既然陸檢也對商業感興趣,我有個很突兀的念頭,不知道陸檢聽了有沒有興趣?”陸辭點頭,身體前傾,做出一個傾聽者的姿態:“請講。”利江澎真誠緩言:“如果我有意請陸檢跳槽,擔任我旗下集團的法律總顧問,可算冒昧?”陸辭怔住,這完全出乎他所有的預料,他料想利江澎會叮囑關於溫遇河的事,這對他來說隻是非常小的事情,正常工作範疇內的舉手之勞,所以輕鬆赴約,哪知……他一時難辨真假,更不知道這老狐狸究竟為什麽要這樣。遠處咿咿呀呀地正唱道:“一邊蝶飛舞,往來花叢間;一邊是蜂兒逐趁,眼花繚亂……”陸辭隻覺得自己也被利江澎搞得眼花繚亂,他收攏心神,抿了口茶水,淺淺道:“利總說笑了,這麽大的集團,應該多的是法律人才,哪裏還需要我這麽一個小小的檢察官來擔任顧問。”利江澎擺擺手:“那怎麽能一樣,都是學生,有人清華北大,有人北大青鳥,都是法律工作者,也分各個不同的賽道,我現在需要的,就是像陸檢這樣,從正統體製內出來的,了解政局的法律人才。”陸辭覺得利江澎實在抬愛了,他哪裏懂什麽“政局”,但這份跳槽約,又確實很值點分量,不說別的,一年的薪水,也許抵得上他十年的工資。他沉默不語,似在思索。利江澎給他把酒杯滿上,說:“這件事也不必現在就答複,你可以慢慢考慮,總顧問的薪資你提,我應該都沒問題。”陸辭笑了笑,敬了利江澎一杯,烈酒入喉,他心裏想的除了錢,還有他更看重的東西一旦答應了這個約,他就徹底遠離權力中心了。檢察長、法官,這些他曾經夢寐以求獲得的職業光環,就再也不可能了。錢與權往往不可兼得,這是道很大的選擇題。利江澎的話隻是點到為止,後麵再也沒提過,一頓飯又恢複到輕鬆閑聊的狀態。倒是在最後快結束的時候,陸辭主動說:“上次落英山公墓那件事,調查的結果我也告訴過您了,沒有溫遇河去墓地的實證,我也很難去執行取消假釋。”利江澎大度擺手:“小事情,也是我自己情緒激動,小寧生前朋友多,有人去看他是很正常的事,是我過慮了。”“不過,”陸辭說:“您放心,溫遇河這個人我會看牢的,我不能保證他不再做出什麽違法亂紀的行為,但隻要他做了,我一定會追究到底。”“好,”利江澎跟他碰了一杯:“有陸檢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他對我兒子做出那樣的事,法律卻對他格外寬容,我心裏的感受,我想陸檢應該明白。”“我明白。”陸辭心裏覺得,他主動提起這事,主動給利江澎這樣一個“承諾”之後,整個人都輕鬆多了。這樣,即使他最終拒絕掉利江澎的那份昂貴的“心意”,但至少可以用這件事來做彌補抵衝,他心裏覺得是平衡的。他還是想要這份在利江澎這樣的人物麵前的這一份,平衡。飯後,利江澎讓司機送陸辭,沈原開車載他迴車內沉寂少許,沈原低聲問道:“利總,請陸檢當總顧問的事,是真的嗎?”他身為利江澎的貼身助理,工作生活都一手攬括,怎麽從來沒聽老板提起過這事?利江澎在後座閉目養神,聞言緩緩睜眼,望著駕駛位的背影,反問:“你認為呢。”沈原瞬間脊背繃直,思索片刻,說:“我明白了。”利江澎笑了笑:“陸辭這樣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又有什麽特別的,如果不是正好他經手了小寧的案子,又有什麽值得我這麽費心。”“是,”沈原一點即通:“陸辭重權甚於一切,他是不會來總集團總顧問的,但是這樣的請,最能滿足他的虛榮心,甚至比送他名貴手表更能拉近他的距離,還是老板高明。”“你要記得,野心太大又毫無背景的人,最好利用。”利江澎看向車窗外,浮華都市在眼前浮光掠影:“不過,他倒也稱得上是個合格的棋子,悟性好,肯上道,如果通過他就能解決掉一些麻煩,那就再好不過了。”第23章 束手無策槐金巷司法所的月度普法考核如期來臨。司法所的一樓全都改成了考場,一群年齡各異的成年人在間隔開的考場內悶頭大考,有人暴汗淋漓眉頭緊皺,有人神情閑適奮筆疾書,秋焰和其他幾個矯正官都兼任考官,在幾個考場內來迴巡視,他特意在溫遇河身邊停留得比較久,但溫遇河坐在幾排長條桌的正中間,秋焰看不清他的卷子上究竟寫了些啥。字倒是寫滿了,就不知道是不是鬼畫符。這大概是溫遇河唯一一次沒在這兒打瞌睡。一個半小時考試結束,各考場收卷,統一交給盛淮南密封,再由他分發給各個社矯官做批改,雖然隻是內部考核,但流程跟嚴謹度跟高考很像每個批卷的考官是看不到考生姓名的,以免徇私舞弊。矯正對象們三三兩兩從考場退出來,有個年級大概50多歲的中年男人問秋焰的同事:“矯正官,我這次恐怕要掛了……這個會給我取消假釋嗎?”同事一瞪眼:“你怎麽迴事?跟你說多少遍了要複習要複習,又不是昨天才通知今天要考試,你們來第一天就說了,怎麽就不知道多看多背呢?”秋焰一抬頭,正對上從大教室裏出來的溫遇河,用眼神詢問他考得如何,溫遇河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秋焰又聽到那哭訴的男人說:“我看了也背了,每天都在背,矯正官,我年紀這麽大了,記性本來就不好,以前就沒念過什麽書,現在叫我來背這些,我哪裏記得住喲……”同事也沒好氣:“年紀大?記性差?沒文化?那就遵紀守法別犯事兒啊!你說你是不是因為法盲才犯的事?是的話那有沒有必要好好學學?”男人點頭稱是,同事說:“那不就得了?你找那麽多理由,為你好你還跟我嘰嘰歪歪。”男人還是惶恐:“那要是這迴沒及格……”“那就下次!”同事不耐煩了:“三次不及格你就當心點。”男人簡直意外之喜,說了一連串的謝謝才走。秋焰看完這出鬧劇,再抬頭見著教室門框邊的溫遇河竟然還沒走,他問:“你怎麽了?還有什麽事?”溫遇河朝上樓的那個矯正官偏了偏頭說:“他說的是真的?要三次才會有危險?”秋焰皺眉:“你不是吧?你也沒考好?”溫遇河打了個嗬欠:“我沒時間啊矯正官。”秋焰簡直哭笑不得,年紀大的說自己記性差沒文化,年紀小的說自己沒時間,那特麽合著一個月的矯正普法普了個啥?他比剛剛的同事還沒好氣:“你但凡聽課的時候少打點瞌睡,即便平時不看法條,也能考進及格,這跟你有沒有時間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