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馬的母親高興暈了?”鳳藻宮元華殿,謝皇後向迴事的太監確認。


    “迴娘娘的話,王氏的確是聽完旨意就暈過去了,榮國公夫人說王氏這是太過歡喜的緣故。”太監賠笑。


    謝皇後問坐在地下椅子上的太子妃:“你怎麽看?”


    太子妃笑道:“郡馬的母親既然身子不好,不如請母後賜下女醫診治。王太太身子早日好了,不但省了郡馬侍疾,且她能與渤海郡主婆媳相和,郡馬和郡主夫妻恩愛,也是大周和渤海國交好和睦啊。”


    謝皇後點頭,命:“傳我的話,派一個司藥去給郡馬母親診治,周盛,你親自帶人去榮國公府,務必要使忠義榮國公夫人明白我的意思。”


    周太監忙躬身行禮:“奴才遵命。”


    這是今日宮中需要皇後親自辦理的最後一樁事。


    迴事的太監女官們自去領命辦差,謝皇後抿一口茶,問:“沁兒,今日的事都看懂了嗎?”


    太子妃謝沁要起身迴話,謝皇後擺手不讓她起來,她便端莊坐好,笑道:“迴母後,兒臣都明白了。”


    謝皇後笑道:“外人麵前你這樣規矩知禮是很好,現在就剩咱們了,怎麽還怎麽拘束著,還不過來?”


    謝沁猶豫了一瞬,提著裙子站起來,慢慢走到謝皇後身邊。


    謝皇後放下茶杯,一把將她摟住,笑道:“快坐下吧,兩個月了扭捏什麽,不是你從小兒在我懷裏撒嬌兒的時候了。”又命:“快給太子妃拿牛乳茶來!”


    女官把熱氣騰騰的牛乳茶遞到謝沁手裏,被熱氣一熏,舌尖嚐到了牛乳的香甜,一整杯牛乳茶下肚,她麵上才現出幾分從前在閨中時的嬌俏活潑:“多謝母後。”


    謝皇後摸著她烏油油的鬢角一笑,又親手將點心盤子端起來,說:“這是你最愛吃的豆沙卷,我特叫他們少放了三分糖,味道淡些,吃罷。離午膳還有一個時辰,你還小呢,餓著了可不好。”


    謝沁不好意思了:“母後,兒臣都十八了,不小了。”


    謝皇後笑道:“太後娘娘現在看陛下和我還是孩子呢,你才十八就不是孩子了?正好兒我也餓了,咱們一起吃。”


    吃了兩塊豆沙卷,又吃了一塊厚厚的栗子糕,謝沁吃到五六分飽,見謝皇後不吃了,她便也放下盤子要水淨手。


    去年九月秀女入宮,經過整整兩個月的大挑,層層選下來,到了十一月,皇上親自點承恩公次女謝沁為太子妃,又與謝皇後一同點了太子嬪妾良媛、良人各兩人,並給二皇子挑了正妃一人,庶妃二人。


    賜婚聖旨下到承恩公府,經過三個月的備嫁,今春二月初六,謝沁嫁入東宮為太子妃,至今日已有兩個月整了。


    從姑侄成了婆媳,謝皇後早有一肚子的話想和謝沁說,偏不知該怎麽說,又該從什麽地方提起。


    有些事她自己還不明白,也不能確定,不敢相信,又怎麽開口和孩子說,讓她信呢?


    一麵是親生兒子,一麵是親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


    謝皇後想讓他們過得好,卻怕謝沁對齊承堅用情太深,一旦被辜負該何等痛心,又怕謝沁對齊承堅生恨,更有擔心謝家勢大,引皇權忌憚,將來齊承堅與謝家反目成仇,她便是撒手死了也閉不上這雙眼睛。


    天家夫妻父子之間會扭曲到何等程度,她雖沒親身經曆過,卻親眼看了二十年。


    謝雲雁猶豫了太久,讓謝沁都忍不住問:“母後?”


    被這一聲兒喚迴了神,謝雲雁看著謝沁年輕的麵龐,清澈的眼神,終究還是被動搖了。


    她放低了聲音,在謝沁耳邊說:“……承堅他,還有四個良媛良人沒……”


    謝沁麵色微凝,立時笑道:“母後放心,兒臣今日就迴稟殿下,早日迎各位妹妹入宮。”


    謝雲雁忙道:“傻孩子,你先聽我說完。”


    謝沁便不做聲,聽謝雲雁遣走了所有服侍的人,和她說:“本來按宮裏的規矩,太子皇子大婚之前,都要先令側室入宮侍奉,以備迎接正妃。若真照這規矩來,便該楊氏幾人先入宮,你或晚上幾日,或晚上一月乃至數月,才能進宮呢。”


    殿內靜謐,謝沁甚至能聽到窗外樹葉被風微微吹起的摩擦聲。


    謝雲雁歎道:“這規矩似乎是為了正妃的體麵尊貴,實則不然。我知你一向聰慧,也不瞞你,這其實是為防太子皇子與正妃感情親密,正妃將太子、皇子把持住,以致影響朝政,甚至於影響皇權。”


    “在這宮裏,位分隻能定一時的尊卑,真正決定後妃地位的,還得是……”謝雲雁看向謝沁。


    她說:“所以你能先於楊良媛四人入宮並不合規矩。宮內如此下旨,也非陛下與我之意。”


    謝沁喃喃:“姑姑,我……”


    謝雲雁說:“沁兒,我一直都沒告訴家裏,也沒告訴你,你能提前入宮,是承堅向陛下求來的。”


    做太子妃比謝沁想象中的要稍微輕鬆一些。


    遍觀曆朝曆代,太子一向難做,太子妃也沒有好當到哪兒去。如今皇上正當盛年,太子卻日漸成熟,天家的親父子從來不是尋常父子,而是“父皇”和“兒臣”,夫妻之間也有君臣之分,太子妃比太子更多一重艱難。


    謝沁比別的太子妃要幸運。掌管六宮的皇後是她親姑姑,太子是她的親表哥,皇上對皇後十分愛重,這兩個月新婚,太子對她竟不亞於家中父兄對母親和嫂子。


    但她一直告誡自己,不能沉溺於和太子的情愛中。


    女之耽兮……


    其實不必時刻想著這句話,隻要一想到太子尚未入宮的四個嬪妾,還有將來他不知多少妃嬪,謝沁立刻就能從他的溫柔尊重裏醒過來,把自己放在高空,仔細審視她的狀態,看她哪裏做得還不夠好。


    太子妃不僅是太子的正妻。太子是儲君,太子妃就是預備國母,她和姑姑一樣,身上肩負著輔佐君王和光耀謝家門楣的重任。姑姑從來清醒,她又怎麽能糊塗?


    隻是姑姑成了婆母,她一時也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態度麵對,隻能力求謹慎穩妥。


    她自然知道姑姑疼她,待她好,她才入宮第三日,就令她每日去鳳藻宮學習管宮諸事。


    可若有一日,她與太子殿下有了嫌隙,姑姑還會對她這麽好嗎?


    什麽叫“宮門一入深似海”,她以前隻知道姑姑在宮中辛苦,如今親身體會了些許,才知道天家媳婦果真難做。


    但今日姑姑竟說,是太子一力堅持,皇上才準讓她先大婚,楊氏幾人半年後再入宮?


    家中和天下人一樣,都以為此事是姑姑的原因,聖旨一下,父親還讓母親入宮勸過姑姑,請姑姑不要待她太過特殊,為她壞了宮規。


    誰知竟是太子殿下……


    謝沁每日隻上午在鳳藻宮,午膳迴麟德宮與太子同用。若太子提前說了午膳不迴,她或是自己用膳,或是去清昭宮看望公主們,與公主們一處用。


    下午理過麟德宮中事,她有不到一個時辰的空閑,可以隨意做些想做的。


    晚膳前,太子若迴麟德宮,便是她與太子一起到鳳藻宮和長寧宮請安,太子晚迴她便自己去。晚膳後安寢,這一日也就過去了。


    宮裏的日子並不清閑卻甚是單調。公主們騎馬射箭投壺,飲酒作詩作畫,謝沁心中羨慕,卻不敢應公主們的相邀。


    民間新媳婦到了婆家,尚要低眉順眼幾年,她嫁到天家為太子妃,難道新婚才一兩個月,就丟下宮務不顧長輩和太子,自己樂去了?


    每日下午一個時辰的空閑,對謝沁來說既是放鬆,也是一種細碎的折磨。


    她是新入宮的太子妃,未來的國母,宮內宮外幾乎每個人都在盯著她的一言一行,看她是否能當得起這個尊貴的身份。


    就算在她自己殿中,她也不敢大聲笑,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她安靜的看書,安靜的做針線,安靜的抄佛經,有些時候她甚至覺得她已經死了。


    兩個月之內,她明白了許多的宮怨和閨怨詞句,也明白了後宮妃嬪為什麽都想要一個孩子。


    因為她的臨鳳殿,也隻有太子迴來的時候,才能聽到歡聲笑語。


    想著謝皇後的話,這日的午膳謝沁簡直食不知味。


    午膳過後,女官們服侍她歇息,她勉強躺下,心裏卻紛亂依舊。


    太子為什麽會力求讓她先入宮?她雖和太子是表兄妹,因從小家中和姑姑都無意再讓謝家女入宮,著意避著,選秀之前,她見過太子的次數甚至十根手指都能數得過來。太子如此,必不是因先對她有什麽情意。


    姑姑又是為什麽一開始不告訴家裏,現在卻告訴她?


    是因為希望她能感動於太子的恩情……一心侍奉嗎?


    日頭西斜,齊承堅從戶部趕迴麟德宮,並不去正殿麟德殿,而是直接行到太子妃的臨鳳殿。


    四月的天兒已經有些熱了,他行得急,額頭上微微出了些汗,一進殿門便笑說:“快給我換身衣裳,咱們給皇祖母請安去!”


    謝沁從思緒中驚醒,忙帶人上前服侍。


    但因心中有事,她行動便不如往日利落。


    齊承堅脫了衣裳,見謝沁怔怔的把他的新衣裳捧歪了,不由抓住她的手:“你今兒是怎麽了,哪兒不舒服?”說著便探她的額頭:“也不算熱……”


    見齊承堅張口要叫太醫,謝沁忙說:“殿下,妾身無事,不必麻煩了。”


    齊承堅歎:“說了多少次,自己家裏,不用這樣客氣小心,隻管說‘你我''就是了。”


    謝沁猶豫著沒應,齊承堅也不多糾結,他一麵穿衣服,一麵問:“那你是怎麽了?看著就沒精神。是午膳沒吃好,中午沒睡好,還是累著了?以後不用管那麽多規矩,該睡就睡,該歇就歇,就算你和我見外,和娘還見外?等請安迴來,還是找個人來看看才好。”


    看謝沁一眼,他又歎道:“我知道你現在不敢聽我的,還是等日子長了就好了。”


    “等日子一長,還不止我一個呢。”謝沁忽道。


    齊承堅一驚,緊接著一笑:“你……”


    謝沁自己也驚了,忙起身要請罪。


    把謝沁穩穩扶住,齊承堅令服侍的所有人都出去,笑道:“好容易聽見你一句真心話,真不容易。”


    謝沁自悔失言,卻見太子毫無怪罪之意,反是滿麵欣慰,不由心中更是一團亂麻。


    她本非賢良淑德貞靜的女子,兩個月的日子沉沉壓在她心裏,幾乎要讓她喘不過氣。


    她索性一咬牙,問:“殿下……為什麽讓我先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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