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尊古禮,女子十五而笄,男子二十而冠,是為成年,但實際上不論門第高低,男子是否能參與家中事務,還是以成婚為界。


    在皇室中,便是成婚的皇子可以入朝習學,待及冠後,便要開府出宮別住。


    二皇子齊承定隻比太子齊承堅小三個月,今年也已十七了。


    世人皆注重子嗣傳承,皇家尤甚。自開國起,宮內所有皇子無不是早則十三四歲,晚則十六七歲便得賜婚大婚,好能早日生養子孫,使江山代代有人。公主出降倒比尋常人家嫁女要略晚些。


    兩年國孝耽誤的不止長福公主,還有齊承堅和齊承定兩個。他們十七歲還未得賜婚,在皇室中已經算極晚了。


    四月初,皇上已經下旨,命全國二十二省所有正七品以上官員子女,年在十三歲以上,十八歲以下未婚者,皆於九月之前進京選秀,專給太子擇選妃嬪。


    這是皇上登基十餘年來第一次舉辦選秀,便是為太子選妃,全國上下幾乎無有不願送自家女兒參選的。


    一則太子乃皇後嫡出,地位穩固至極。二則太子除太子妃外,身邊良娣、良媛等妃嬪也空置無人,便選不上太子妃,若能得一有名分品級的妃嬪位,將來太子登基,至少也是一宮主位。若是再僥幸能有個一兒半女,即便不圖大位,自家的榮華富貴也少不了了。


    世上自然有疼愛女兒,不願骨肉分離,將女兒送入皇宮服侍人的人家,但這是今上頭一迴開選秀,人人都積極送女參選,隻有你急著給女兒尋親事,不想送女入宮,豈不是明著打皇家的臉?


    因此這等人家心中再不情願,也隻得含淚給女兒打點行裝,送往京中,有親友在京中的,便千托萬請的拜托親友照顧,京中無人的,也俱令子嗣相送,再多給帶上得力奴仆,到京中租賃房舍居住。


    雖天家降恩,若有家中艱難,無力送女進京參選的人家,可以由各省一同護送入京,抵京後也可統一居住在皇家撥出的府宅中——便是從前的西寧郡王府——由宮內撥人服侍,但自從秀女陸續抵京,京中房屋的租金已經翻了數倍,一所小小的二進宅院,賣價多不過三四百兩,租金卻要一年一二百了。


    太宗離世後,省親的事已不了了之。年初重提省親的周氏惹了皇上大怒,由正三品九嬪之首昭儀被降為正五品嬪,餘下妃嬪再遲鈍,也知道了皇上對省親的實際態度。


    吳家早已建成的省親別墅隻能空置,但每月逢初二、十六兩日,妃嬪家眷可以入內看視的規矩卻留了下來。


    幾日前,吳貴妃的母親入宮,說起因家中出了一位有子有女的貴妃娘娘,吳家在京中空著的兩處房舍都租出了上千銀子一年,又隱晦問了幾句今次選秀和齊承定的婚事,有意把吳家女兒送入宮中,給齊承定做妃妾,聽得吳貴妃連著幾日都心煩意亂。


    皇上的聖旨隻說是給太子選秀,若真給承定也選出了妃妾,豈不是說承定隻配娶太子選剩下的閨女?可若不給承定選,再耽誤一二年,隻怕太子宮裏連皇孫都生了好幾個了,承定的妃妾才得入宮。


    吳貴妃猶豫不定,不知該不該去探皇後娘娘的口風,又被她母親一說,想到她位居一品貴妃,為宮內妃嬪之首,給皇上生育了一子兩女,除了分例多些,別的竟不比別人多什麽——不但管宮的大權一點兒沾不著,連自己女兒出降,選的駙馬是誰,她也絲毫插不上手,隻能聽憑皇後娘娘裁奪。


    吳貴妃本比皇上要大兩歲,再過一年就是四十的人了,早幾年前恩寵便已算是斷了。皇上又一定要依禮給太宗和孝安太後都守完二十七個月的孝,不入後宮不幸嬪妃,至今年十月方才出孝。這三四年間,皇上隻常在鳳藻宮用膳,間或去一二次孫昭容的玉華宮看視,至於吳貴妃的墨陽宮,則常是小半年才來一次,來了隻略坐坐,說兩句話就走。皇子公主又皆另有住處,讓吳貴妃不僅想麵聖一次都難,連見二皇子三公主,都隻能等她們放學有空的時候,才能召來一見。


    因此吳貴妃雖身居富麗宮殿之中,衣著綺羅錦繡,頭戴金珠玉翠,日常吃金咽玉,享盡富貴榮華,心中卻著實不快意。


    她又覺墨陽宮雖大,除了她外,卻還住了幾個小貴人小美人,對這些低階嬪禦,她又不好把她們當女官宮人使喚,又不能自降身份和她們說說笑笑,倒不比孫昭容住的玉華宮,雖然略次一等,宮內卻有李貴嬪、周嬪、鄭嬪、馬嬪等數位身份差不多的妃嬪,常一處坐著解悶兒,也比墨陽宮熱鬧些。


    心中鬱鬱了這幾年,去年長福公主出孝,終於論起婚事,吳貴妃又怕長福公主全然被謝皇後攬去,又怕她婚事不如意,又想多打聽齊承定的婚事,十足忙了幾個月,日日想法子給鳳藻宮送東西去,可長福公主選定了水瀚做駙馬,今年出宮下降了,齊承定的婚事卻還是沒著落。


    吳貴妃也知長幼尊卑有序,不管怎麽論,太子都該比齊承定先大婚,方是正禮。可齊承定隻比太子小三個月,貴妃離皇後也不過一步之遙,怎麽她的兒子就得一輩子低太子一頭?


    長福公主時常勸她,她知道長女說得有理,也自知她想得太僭越了。


    可太子和齊承定兄弟不多不少,隻差了三個月零三天,叫她心裏怎能全然服氣?


    去年就說渤海國要往大周嫁公主,吳貴妃思忖皇上還在孝中,且以皇上的脾氣,便是出了孝,也不會納一個外國公主為妃,皇後娘娘也不會讓太子納渤海公主,若兩國真要和談,宮內除陛下和太子,就隻有承定可以娶妃納妾……


    未出宮的皇子許有一正妃、二側妃、四庶妃,吳貴妃心中早已計定,或可令渤海國公主為齊承定側妃,如此既不算埋沒了那公主,也好讓齊承定的正妃出身高些,否則如何能壓住渤海公主呢?


    誰知皇上竟不許皇室中人娶渤海國公主,叫她的算盤落了空。現今離選秀愈發近了,而渤海國使團入京近在眼前,由不得她心下不平,得了空便和齊承定抱怨。


    齊承定還是第一次知道吳貴妃竟想讓他納渤海國公主,大驚道:“母妃,你如何會這樣想!渤海國公主再尊貴也是異族之人,我若娶她為妃,豈不混淆皇室血脈,如何使得!”


    吳貴妃一怔,忙說:“所以我隻想讓她給你做側室,並非正妃,想來也無甚妨礙的……”


    齊承定心內發急,想到皇上已發話不令皇室中人娶渤海公主,又是一鬆,歎道:“請母妃細想,渤海國並非彈丸小國,其疆域足有大周兩省相加之大,和大周對峙這幾十年,未見大敗。渤海國王雖未稱帝,其親女也是一國公主,金尊玉貴,如何能為人側室?若是父皇和皇兄還罷了,我不過一尋常皇子,隻納渤海公主為側妃,不是壞了兩國交好本意?雖父皇有意壓製渤海國的氣焰,便是真許我將其納為妾室,其身份如此,又讓我以後的正妃如何自處?幸而母妃還不曾與旁人提起過此事……”


    他忙問:“母妃沒與別人說過這話罷?”


    吳貴妃還沒明白過來,卻忙道:“你放心,我隻是自己想想罷了,哪裏敢和人說呢。”


    她又自怨:“你父皇半年也不來一次,這宮裏總是冷冷清清的,我也沒人說去。”


    齊承定還未成婚,雖有四個侍寢宮女,因守孝也沒大碰過,聽到吳貴妃話中有抱怨皇上不來,她深宮寂寞之意,頗覺尷尬,忙道:“母妃,皇兄約了我今日到北苑演習騎射,時辰差不多了,我先去了。”


    吳貴妃低頭拭淚,擺手道:“你去罷。”


    臨出殿門前,齊承定不放心,又迴來叮囑:“母妃可萬萬莫要再有這等糊塗念頭,若有什麽話拿不準,先告訴大姐姐和我,若有不方便告訴大姐姐的,就和我說,咱們商量了再論,可別直接去找父皇母後。至於我的婚事,母妃也莫要掛心。我終究是父皇的兒子,母後待我們也一向寬和,大姐姐的婚事便不錯,想來我的也錯不了,等皇兄大婚過後,便該到我了,也不過再等一兩年,這是長幼有序,理該如此,母妃莫要多想了。”


    吳貴妃被兒子教導了一迴,看他邁出殿門,半晌默默無言。


    告訴……承柔嗎?


    她早就認皇後娘娘是娘了,眼裏哪裏還有親娘在?


    承定怎麽也是這樣?


    她是在為他們好啊?


    *


    出了墨陽宮,齊承定先在宮道上跺腳歎了幾聲,才埋頭往大明宮北麵的清昭宮迴去。


    三年前帝後分別正位紫宸殿和鳳藻宮,後宮妃嬪和皇子皇女自然也各有居所。


    大周宮規,凡正三品九嬪以上妃子可為一宮主位,除皇後所居鳳藻宮外,大明宮後宮還有昭陽宮、華陽宮、安陽宮、墨陽宮、玉華宮、宜和宮、明粹宮、毓秀宮等十餘座或大或小,可供妃嬪居住的宮殿,其中以昭陽宮、華陽宮、安陽宮和墨陽宮四大宮為首。


    吳貴妃住墨陽宮,孫昭容住玉華宮,各帶低階嬪禦一同居住,自不必說。周嬪為昭儀時,本住在明粹宮,現她被降為嬪,也搬出了明粹宮,依附孫昭容在玉華宮同住。


    在後妃所居宮殿以外,後宮還有皇子所居清輝宮和皇女所居清昭宮,另有皇子皇女上課之所、禦花園、六局一館女官辦事之所等宮殿院落。


    謝皇後新規,凡皇子八歲以上,皇女十歲以上者,便要離開各自母妃,搬入清輝宮和清昭宮,與兄弟姐妹一同居住,比先時宮規要晚了兩年,也是全宮中母子母女之情的意思。


    皇上共五子四女,大公主長福公主已經出降,二公主三公主皆是十三歲,孫昭容所出的四公主才五歲,便是二公主三公主同住清昭宮。而皇子之中,太子自是住在東宮麟德宮,二皇子和孫昭容所出,年已十歲的三皇子和年已八歲的四皇子,也都住在清輝宮。


    清輝宮和清昭宮名為“宮”,實則分別為數個宮殿院落南北東西相連在一起的小宮殿群。


    齊承定所住敬元殿是清輝宮的第二所宮殿,太子雖不住在這裏,第一所廣澤殿也要空出來,方顯太子之尊貴。


    路過廣澤殿正門,齊承定的腳步略頓了一瞬,抬頭去看門上“廣澤殿”三個大字。


    皇兄……


    齊承定換上騎裝,小內侍早牽來馬在大明宮北門等著,他份中的四十八個侍衛也早等候在那裏。


    他騎上馬,率人來至北苑,正見到太子張弓搭箭,瞄準了天上盤旋的兩隻大雁。


    太子身旁有多達百人之眾在旁警醒護衛。


    齊承定默默下馬,看太子手中的箭離弦而出。


    “見過皇兄。”他低頭行禮。


    齊承堅轉身笑道:“快免禮!渤海國來使後日便至,父皇定了就在北苑大宴使臣,說不定就要演武示威。咱們可不能墮了大周的威風!”


    侍衛撿了齊承堅的獵物來:“太子殿下!”


    他手中正是才剛的一對兒大雁。


    一支利箭從第一隻大雁的眼中穿進去,又從另一隻大雁的眼中穿出來。


    “太子殿下好箭法!”侍衛們都歡唿起來。


    “皇兄的箭法又進益了。”齊承定也笑道。


    齊承堅令侍衛把大雁拿下去,拍了拍齊承定的肩頭,笑道:“不算什麽,等清寧侯再改進幾次火·器,弓箭便無大用了,這不過是演習演習。你也別傻站著了,我今兒帶了燧發槍來,給你們也用一日。隻是先說好,這東西我不能私自給人,等晚上散了,照舊還要給我。”


    齊承定忙笑:“臣弟又不是幾歲孩子了,還用皇兄這麽叮囑。”


    齊承堅笑道:“先說明白,省得你到時候耍賴。還有,和你說幾迴了,私下不用‘臣弟’‘臣弟’的,咱們照常就罷了。你又客氣上了,這倒沒意思。”


    太子的侍衛將燧發槍恭敬遞到齊承定手上。


    齊承定摸著微涼的槍·管,心內想到了吳貴妃,又想到了長福公主。


    父皇視燧發槍為兵之重器,除特許裝備的軍中外,便隻有太子和清寧侯可以隨意取用,不必報備。


    清寧侯是研製燧發槍的人,而太子……


    是父皇視為唯一接班人的最親最看重的兒子……


    一隻手搭在齊承定的肩膀上,齊承定一驚,握緊了燧發槍轉身,見是太子,忙要跪下請罪。


    齊承堅穩穩把齊承定扶住,無奈笑問:“你發什麽呆呢?”


    “我,我……”齊承定一時找不到借口。


    “來,我教你一個巧法兒。”齊承堅卻不繼續問了,隻笑著開始指點齊承定的動作,“你這樣……能更省力……”


    “多謝皇兄。”齊承定穩穩架起了燧發槍,瞄準麵前的木板。


    *


    六月初八,渤海國使臣入京,北靜郡王水溶——已升為正三品鴻臚寺正卿——與禮部尚書一同,率禮部和鴻臚寺光祿寺的人在安定門處迎接。


    林棠帶了西城兵馬指揮使和北城兵馬指揮使,一路護送使團和水溶等先至大明宮含元殿陛見。


    一路上,水溶和禮部尚書與渤海國三王子自有許多客套話要說,還時不時夾雜幾句機鋒,林棠隻管在旁護送。


    渤海國的三王子名叫高瑞,今年才十八歲,他身量對於大周成年男子來說不過中等偏上,生得倒算秀雅端正。林棠聽得當今渤海國王高繼身材矮小肥胖,若傳言為真,那高瑞的樣貌應是多從其母張夫人身上繼承。


    因渤海國受中原文化影響不淺,其服侍與大周衣冠頗有共通之處,其王室與上層也多學漢字、說官話,高瑞的官話便說得不錯,幾乎聽不出外族口音,對中國曆代的典故也知曉頗多,與水溶和禮部尚書談話氣氛還算和諧。[注2]


    讓林棠好奇的是仍坐在車內,還未露麵的渤海國二公主高瓊。


    大周與渤海國你來我往有一年了,對這位渤海國王意欲嫁至大周的公主,在朝中民間也有了諸多傳言。


    有人說她貌美如花,傾國傾城,讓人一見連自己是誰都能忘了,否則渤海國怎麽敢主動提聯姻之事?也有人對渤海國心中有恨,直言渤海國之人皆矮小猥瑣不堪,隻怕那公主隻是在渤海國人眼中貌美,於大周不過平平而已。


    從安定門至大明宮朱雀門的路上,早有五城兵馬司的將士架起□□攔住圍觀的百姓,擋住的既有百姓們好奇的探看,也有仇恨的怒火。


    高瑞自小便常聽其父王母妃和文武百官說起中原王朝是何等的泱泱大國,疆域遼闊,國內富饒,商船往來不息,詩賦文采精妙,從內到外的守軍相加竟足有上百萬之眾。


    但他也常聽到渤海國與周朝是如何的勢均力敵,周朝高祖親征三次未捷,兩國交戰七八十年不分勝負。


    在高瑞看來,渤海國的國都新城已是極雄偉壯麗之城,城內宮殿富麗,城中百業興旺,想來周朝再是大國,其京城風光也不能比新城更讓人讚歎了。那些到過周朝京城的人迴來如何感歎,也不過是沒辦好差事迴來,為免責罰,過於誇大了所知所見的緣故。


    可他攜高瓊及副使等,四月從渤海國都出發,至五月抵達遼源鬆陽,在鬆陽居住半月餘,已覺鬆陽不過一省首府而已,竟隻比新城略差些許。


    再從鬆陽至京城一路看過來,越靠近京城,便越是連小鎮小村都見繁榮,比之渤海國景象大不相同。


    周朝既有百萬雄兵,怎麽國中竟還有這許多人口?


    等真正到了京中,看到大周的巍峨城牆,高大城門,城牆上架起的火·炮,城門內外魁梧結壯的將士們,他們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衣甲,整肅的軍容軍紀,幾乎是令行禁止,斯文有禮滿腹才華的老少文臣,比新城寬闊兩倍有餘的大路,鱗次櫛比的百姓房舍,圍觀的百姓人人穿著體麵,麵頰飽滿,不見饑色,有些人眼中的怒火看得他心驚肉跳。


    還有那位雖然未發一言,但眼中光華令人不敢逼視,也令人不敢直視其容貌的女將軍——應該就是讓渤海不得不退讓求和的罪魁禍首清寧侯……


    高瑞一麵與北靜郡王和禮部尚書稱讚大周氣象,還能保持麵上不露情緒,實則心內已經十分沉重。


    他這一次想完成父王交與的任務,隻怕是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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