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聽到“金玉良緣”,賈寶玉秦鍾還沒鬧學堂,秦可卿也沒病,賈瑞也還沒死,怎麽林如海就要接林黛玉迴揚州了?


    足足看了三年《紅樓夢》,都快把書給背下來的林棠,發現事情已經和書裏完全對不上了。


    但這正是林棠期待很久的機會來了。


    而且,林如海身體好轉給林棠帶來的功德還實實在在顯示在係統屏幕上,林棠心中隱隱猜測,林如海這次並不是病重難醫了才要接林黛玉迴去。


    林黛玉並不知林棠心中所想,她隻知自母親去後,父親立意不再續娶,恐她無人教養,於名聲有礙,送她至京中外祖家裏,其實是隱隱有了……托孤之意。


    為使外祖母好安置她,讓她早些在這裏住熟,爹爹連嬤嬤丫頭都不讓她多帶一個,便是她主動給爹爹寄信,爹爹一年也隻迴兩三次信,不肯多迴。若非爹爹身上實在不好了,怎會寫信給外祖母要接他迴去!


    再是平日持得住,乍然聽見這消息,林黛玉也慌了神,顧不得屋裏薛寶釵賈寶玉說的“莫失莫忘”“不離不棄”“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等話,攥住林棠的手就走。


    後麵紫鵑忙著追,還勸:“姑娘!老太太說林姑老爺隻是身上有些不好,並非重病,還囑咐我和姑娘緩緩的說,別讓姑娘誤會了,姑娘!”


    林黛玉天生喜靜不喜動,平日往園子裏逛去,林棠沒少勸著哄著,她才慢慢行夠半個時辰,行到最後,她還要撒嬌讓林棠在前麵領著走。


    今日還是第一次林黛玉拽著林棠走得飛快。


    紫鵑在後麵怎麽勸,林黛玉也沒慢下半分腳步。


    後頭賈寶玉喘著氣追,連聲說:“林妹妹!林妹妹你等等我!”林黛玉竟也沒被追上。


    一陣風似的迴了榮慶堂,連林棠都微微有些氣喘,林黛玉更是走得耳根都熱紅了。


    顧不得歇息,林黛玉一氣進了屋門,賈母正等在側間屏風處,見了林黛玉就說:“慢些、慢些,別摔著。”


    等接了林黛玉,賈母又罵紫鵑:“說了讓你們勸著些,怎麽還是這樣?摔著了姑娘,你們誰擔得起?”


    賈母怒氣正盛,紫鵑便是心裏委屈,也低著頭一聲兒不言語。


    屋內還有林棠見過的兩位林家嬤嬤在,看林黛玉進來了,都上來行禮問好。


    林黛玉一時無心為紫鵑辯駁,也顧不上林家來的人,她見到賈母已是紅了眼圈兒,哽咽問:“老太太,我父親他究竟……”


    “玉兒別急,別怕。”賈母把林黛玉摟在懷裏,祖孫兩個往裏邊走,鴛鴦趕緊把信奉至賈母麵前,賈母接了遞給林黛玉。


    林黛玉一手接了信,一手被賈母領著到了榻邊,也忘了坐下,就站在賈母身邊,把四五頁的信小半刻鍾就看完了。


    她放下信,茫然失措的看向賈母。


    “林妹妹!林妹妹你怎麽不等等我!”賈寶玉帶了一身寒氣,進門就要找林黛玉。


    林棠從沒覺得賈寶玉的聲音這麽煩過,再看林家的兩位嬤嬤,也是俱皺眉不語。


    “你妹妹父親病了,要接你妹妹迴去,她心裏著急,還怎麽等你?”賈母說賈寶玉一句,也把他攬在旁邊坐了。


    “妹妹要迴去?我和妹妹一起去!”賈寶玉張口就道。


    林棠看見林家兩位嬤嬤對視一眼,不知交換了什麽信息。


    賈母歎道:“你姑父病了,你跟去做什麽?你老子娘都在這兒,你去了,把你娘一個留在家裏?快別給我添亂了。”


    言畢,賈母不令賈寶玉再說話,問林家來人:“你們老爺都派了誰來?”


    林家一位嬤嬤——林棠認得這是林如海親信,林家大管家林豐之妻衛氏——道:“除林豐曹華外,還有十來個男子,六個女人,一起護送服侍姑娘迴去。”


    賈母又問:“再有幾日就是臘月,路上天寒地凍的,可怎麽走?”


    衛嬤嬤道:“雖然天冷,可運河還沒上凍。這兩日就出發,還能走水路迴去,也便宜安全些。”[注1]


    天冷路不好走,又要過年了,爹爹還派這些人來接她迴去,想必已經很急了——想到這些,林黛玉忍不住低聲啜泣。


    賈母極是不舍林黛玉,也知必要她迴去方可。


    一麵安撫林黛玉,賈母細想她上路隻有下人跟著終究不妥當,便命:“去把璉兒和鳳丫頭叫來。”


    “紫鵑,你來。”賈母頓了一瞬,方道,“青鷺,你也來。”


    林棠和紫鵑應聲上前,賈母道:“你兩個快迴去收拾你們姑娘的東西,琥珀翡翠跟著一起去。”又和衛嬤嬤道:“再急也得明兒後兒走,你們遠道來了,先和雪雁去安置了罷,你們家來的那些人,過會子鳳丫頭來了,我讓她安排。”


    林黛玉站起來,拭淚道:“老太太,我就先迴去了。”


    賈母歎道:“你去,等我這裏安排好了,再去瞧你。”


    林棠忙扶林黛玉往外走,中間林黛玉停下,忍淚對林家嬤嬤們道:“衛嬤嬤,嚴嬤嬤。”


    衛嬤嬤嚴嬤嬤這時都道:“姑娘不必急,老爺並非病重了,隻是因著年歲漸高,又覺得身上不大好,又思念姑娘,所以才想接姑娘迴去看看。”


    林黛玉如何信這話?覺得不過是嬤嬤們哄她的。


    邁進西廂房門,小丫頭要放下簾子時,林棠特意留心,迴頭看賈寶玉果然著急忙慌的跑過來,便鬆開林黛玉,讓紫鵑等先進去了,她停在門口,等賈寶玉過來。


    賈寶玉本是急匆匆就要跟著進去找林黛玉,卻見林棠在門口等他,隻得住了腳。


    “寶二爺。”林棠低頭一禮,“姑娘要收拾行李,姑老爺病了,姑娘也掛心得很,怕一時招待不了寶二爺。”


    賈寶玉發急:“我又不是要林妹妹招待!你讓我進去,我看看林妹妹別哭壞了!”


    林棠不肯讓步,道:“寶二爺放姑娘自己呆一會兒,姑娘或許還好些。若寶二爺總提姑老爺的事,姑娘什麽時候才能好?姑娘往梨香院去了一趟迴來,還要換衣服梳洗,實在不方便讓寶二爺進去。”


    賈寶玉還要再說,屋裏林黛玉喚:“青鷺,你怎麽還不進來?”


    林棠便道:“寶二爺聽,姑娘已經好了,您就別再招姑娘了。”說完,她也不管驚呆了的小丫頭,自己掀簾子進了屋。


    屋內,琥珀翡翠正抱著包袱從臥房出來,看見林棠,琥珀直搖頭:“平常也就罷了,寶玉才從老太太房裏出來,你也這麽著?”


    看了臥房內一眼,她放低聲音:“你就算顧著林姑娘,就不怕你自己……”


    林黛玉坐在床上,看紫鵑給她洗帕子,讓她擦臉,屋內屋外人都在忙,她不願意細想林如海現在怎麽了,病得多重,能不能撐到她迴去……


    “青鷺”和寶玉在外頭的話,她一字不落聽在耳中。


    臥房門敞開著,就算琥珀是低聲說的,這些話也被林黛玉聽了個大概。


    林棠謝了琥珀的好意,進來開櫃子,想把林黛玉常穿的衣裳找出來。


    從衛嬤嬤嚴嬤嬤的話中,她隱約猜到林如海派人接林黛玉必有隱情。所以她雖然也覺得和賈寶玉說的話過於硬了,卻沒太擔心。


    她得罪賈寶玉不知幾迴了,不差這一次。若到揚州她能得償所願,自然不怕賈母和賈寶玉什麽,若不能,再怎麽也不會比原書裏的晴雯更慘。


    但林棠正猶豫是隻給林黛玉拿冬衣,還是春夏兩季的衣裳也帶些,發覺林黛玉似乎正在看她。


    她抬頭,笑問:“姑娘?”


    林黛玉擺手:“姐姐忙罷。”


    見林黛玉不說,林棠便不多問。林黛玉看著林棠忙碌,思緒轉在她身上,越想越心驚。


    這兩三年,她習慣了“青鷺姐姐”事事替她想得周全,她有什麽不好開口的話,都是青鷺姐姐替她說。遠的也數不清了,就在前兩日,青鷺姐姐還點出周瑞家的輕慢她,替她敲打了人。她心裏遠了寶玉,也知寶玉不該再進她的屋子,她不能和寶玉直說,這話也不好和外祖母說,都是青鷺姐姐默默替她做了。


    她本來以為這隻是青鷺姐姐比別人都知她的心,分明雪雁才是她從家裏帶來的,紫鵑是外祖母頭一個給她的人,她卻隻覺得和青鷺姐姐更投緣。


    林黛玉發現,她似乎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青鷺姐姐為她做這些事都承擔了什麽。


    她已經不是孩子了,她心想,以前她覺得,誰真心待她,她就真心待誰,青鷺姐姐懂她,不同那些人一樣見了寶玉就奉承討好,她自然高看青鷺姐姐,有什麽好的,先盡著她,紫鵑說她,她就護著她。


    可她忘了,青鷺姐姐雖然服侍她,卻不是她的——林家的——人,是榮國公府的人。


    *


    卻說今日本是尤氏請賈母等去聽戲。賈母聽到中午便迴來,王夫人是好清靜的人,不用服侍賈母,便也跟著迴來了。賈母派去的人到寧國公府時,王熙鳳正坐在首席,與尤氏秦氏等聽戲說笑。


    聽得林姑老爺要接林黛玉迴去,賈母叫她,王熙鳳忙辭了尤氏要走,尤氏也未敢留。


    賈璉本在前頭與賈珍蓉薔薛蟠等吃酒取樂,聽見消息,也慌忙洗臉漱口,喝了醒酒湯,搖搖晃晃騎馬迴來。


    王夫人早聽見林家來了人,比王熙鳳賈璉都更早到賈母房內。賈母正看完了日子,歎說:“明兒後兒都不甚好。”


    “姑老爺還在揚州等著,少不得看不是不宜的日子,就送外甥女兒迴去罷,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王夫人勸。


    賈母看了許久,隻有翻年二月才有極好宜出行的日子,但又不可能叫林黛玉等到那時候再走,隻得歎道:“罷了,今日已經晚了,明兒也太趕了,後兒再送玉兒走罷,路上不差這一兩日。隻有下人不妥當,讓璉兒把她送迴去,再好生接迴來。”


    王夫人細思賈母的話,竟大有別意,忙問:“老太太,姑老爺的病究竟是怎麽著?”


    賈母頗帶深意道:“林家人丁稀少,除了姑爺之外再沒甚嫡支了。敏兒還在的時候提過,姑爺隻有一個隔房的堂弟,和姑爺是同一個曾祖父,馬上要出五服的,夫妻兩個隻得一個女兒,前些年走失了,再沒找迴來。若姑爺真有個三長兩短……”


    聽了賈母此言,再想到薛姨媽這兩日私下同她露出的意思,王夫人心裏紛亂不定,一時拿不準主意,隻得先掩下不提。


    賈母定要賈璉護送林黛玉迴去,又命王熙鳳速速打點林黛玉的行裝並送往林家的土儀等,夫妻兩個領了命迴房,王熙鳳顧不得吃飯,忙著和平兒給賈璉裝行李。


    王熙鳳發愁:“再有一個月過年,你這一去,別趕不上日子,在路上過年了。”


    賈璉酒還未醒就吹了冷風,忍著頭疼在賈母處聽命迴來,正拿熱巾子往頭上捂,說:“那也沒法兒,林姑父就林妹妹一個女兒,我不去,難道讓林家那些家財都便宜了別人不成。”


    王熙鳳疊衣服的手一頓:“你說,若是林姑父真不好了,林妹妹往後是不是真在咱們家住長了?”


    “那還用說?”賈璉把巾子往盆裏一丟,豐兒忙遞上去新的。


    王熙鳳歎道:“林姑父多好的前程,真這就沒了,可是白可惜了兒的。咱們家……”


    “咱們家有什麽不好?”賈璉頭疼好了些,笑道,“你難道看不出老太太的意思?”


    王熙鳳白賈璉一眼:“你當人是傻子!我什麽看不出來?可老太太那麽想,太太卻未必,你沒見那邊?”她往東北角努努嘴兒。


    賈璉搖頭笑道:“等林妹妹連家財帶人往咱家一住,還能有錯兒?那邊是和太太沾親,到底……”


    擺手命豐兒把門關上,賈璉往王熙鳳旁邊一坐,和她道:“薛家是不錯,說不定比林家都富貴,可一來林姑父是正經科舉探花出身,便是人沒了,也曾官至三品,薛家從前也是書香人家,到底正經做官還是上一輩的事兒,薛姨父雖是能人,不過戶部五品員外郎,領著虛職做皇商罷了。薛家比林家隻強在多有一個兒子,可你看薛大傻子那樣兒,這兒子還不如沒有。今兒是搶丫頭打死人,明兒還不知弄出什麽。”[注2]


    薛姨媽是王熙鳳的親姑姑,賈璉這麽說,王熙鳳不大樂意,偏卻沒話說,隻扭了臉兒。


    賈璉伸手摸她的臉,笑道:“我的奶奶,這就不樂意了?你細想想,你是太太的侄女兒,薛表妹是太太的外甥女兒,可寶玉是太太的親兒子,誰進了門對你有好處,嗯?”


    王熙鳳打下他的手,瞪他:“怎麽什麽話在你嘴裏就那麽難聽!”


    賈璉被打了手也不惱,笑嘻嘻湊近王熙鳳:“我有好聽的,你聽不聽?”


    平兒知事,忙悄沒聲的出去。


    王熙鳳被賈璉說了這一通,正想事兒,哪有興致?便要推了不讓。賈璉便道:“你不肯,我找平兒去。”


    “你敢!”王熙鳳越發立了眉毛。


    賈璉又摸上王熙鳳的臉,笑道:“好奶奶,就當是說了這一通,你賞我的罷,不然,我費這些口水,誰賠給我?”


    因賈母說了讓林黛玉後日再啟程,不必太急收拾東西,等到二更天,林黛玉便讓琥珀翡翠先迴去,又命紫鵑雪雁迴屋自歇,今晚要讓林棠守夜。


    紫鵑雪雁都知林黛玉是有話和林棠說,服侍林黛玉睡下,便出去了。


    林棠照舊睡在床外,聽林黛玉問她:“青鷺姐姐,我還沒問過你……為什麽旁人都不敢得罪了寶玉,你卻似乎不在意?”


    問完等了許久也未聽見林棠說話,林黛玉不禁說:“姐姐,我問這些不為別的,是我今日才想明白,我在這裏不過是客,你是老太太送我的人,現在被指了服侍我,終究以後還是歸老太太管。姐姐不怕為我惹了老太太生氣,將來日子不好過?我知姐姐待我好,以前也沒想過這麽多,現在想明白了,怕我將來會護不住姐姐,再辜負了姐姐待我的心。”


    林黛玉如此剖白,讓林棠怎好再瞞?


    但她也不敢說《紅樓夢》這本書的事,想了一想,先問林黛玉:“姑娘今日想了這麽多,是不是因為姑老爺的病?”


    過了一會兒,林黛玉的聲音才又響起來。


    “我就知道姐姐一向懂我……”


    林棠翻身,隔著被子抱住林黛玉,說:“那我照實說了,請姑娘別惱我。”


    “姐姐隻管說。”林黛玉暗暗忍淚。


    “姑娘應該知道,雪雁從前問我家鄉何處,我記得是在姑蘇,她再問我姓什麽家人在哪兒,我都推說不記得了。”林棠決定先把她的身世說了,“其實……是我騙了雪雁,我記得我姓什麽。”


    “姐姐姓什麽?”林黛玉忽然心跳變快。


    “我同姑娘一樣,也姓林。”林棠說。


    雖然隱隱有了猜測,但林黛玉真切的聽到林棠說她也姓林,不禁驚得坐了起來。


    林棠忙也起來,把被子給林黛玉嚴嚴實實的裹上。


    “姐姐怎麽不早說?”林黛玉忙問。


    “這怎麽好說的。”林棠笑道,“說了倒好似故意和姑娘攀親似的。所以我一個人也沒提。”


    林黛玉卻從被子裏伸出手,抓住林棠的胳膊,說:“你既然記得家鄉在姑蘇,又記得自己姓林,早和我說,我給爹爹寫信,替你打聽家人豈不好?”


    說完,林黛玉又自悔說多了:“是了,若姐姐的家人……姐姐自然不想迴去的。”


    外頭冬夜極冷,屋內燒著熱炕,地下燃著火盆,林棠的心裏也是一片暖意,她帶著忐忑說:“其實,我家裏很好,我是被拐子拐了的。”


    林黛玉一怔,隨即笑道:“那更好了!既然這樣,等這次你和我迴去……”她停了停,說:“給你找到家人,請老太太這裏消了身契,往後這府裏的人就再不能把你怎麽了!”


    “姑娘不怪我瞞著?也不疑我和姑娘好是圖什麽?”林棠問。


    林黛玉真笑了:“姐姐把我當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姐姐到這裏來的時候我才七歲,那真是孩子,你就圖什麽,怎麽不去找寶玉?分明寶玉對你稀罕得很,可你一次都沒兜攬他。他是待女孩子濫好心的,將來你得他喜歡,讓他給你找家裏人不好?你比鴛鴦姐姐也不差什麽,或是一心服侍老太太,到了鴛鴦姐姐的份兒上,璉二哥璉二嫂子都得給足了麵子。就算你對我好,真是因為什麽,可我知道你待我的心是真的。”


    “你那麽聰明,我今日想的事,你必然早就明白了,就算這樣,你也全都顧著我。若不是真心待我,你何必做到這份兒上?”林黛玉又是笑,又是歎,“姐姐,你別想那麽多了,後兒咱們就迴南去,我必會給你找到家人。便是實在尋不著,或是你家裏艱難,你的身價銀子我替你出了,還你身契,好不好?”


    就算剛穿過來,還在人牙子手裏的時候,林棠都沒有這麽手足無措過。


    “姑娘,終究是我瞞著你在先,而且,我還有事瞞著你。”直到開口說話,林棠才發現自己哭了,“但我現在還不能說,將來那一日到了,姑娘就算怨我,恨我,也是我應該受的。”


    她帶著目的來到黛玉身邊,卻收獲了一顆真心嗎?


    活了兩世,從來沒被這麽真誠對待,這麽信任過的林棠滿心惶恐。


    在林黛玉茫然的懷抱裏,她哭得泣不成聲。


    *


    一夜未曾睡好,第二日,薛寶釵早早便起來了,穿衣裳梳洗。


    “我的兒,這才什麽時辰?怎不多睡會子?”薛姨媽披衣服過來,看一眼時辰鍾,還不到寅初。


    薛寶釵家常隻穿半新不舊的素淡衣裳,梳簡單發髻,戴幾根簪釵就罷了,今日她卻穿了新衣裳,發間又戴了一支紅寶金鳳。


    見薛姨媽來了,薛寶釵忙起身,說:“我吵著媽了?”


    薛姨媽道:“我是年紀大了,覺少,不關你的事。你咳嗽好了?怎麽今日要出去?”


    “林妹妹明兒要走,我去看看她。”薛寶釵扶薛姨媽坐下。


    薛姨媽便歎:“那孩子也可憐見兒的,從小兒沒了娘,這迴爹也要……你去看看也好。”


    “可便是要去看她,也不至於起這麽早啊。”薛姨媽命人去給薛寶釵煮冰糖燕窩,又問,“寶兒,你想什麽了睡不著?”


    薛寶釵本不想說,但薛姨媽一定要她說,她隻得道:“媽媽,昨兒林妹妹來,似乎聽見我身上金鎖的事了。”


    薛姨媽道:“這是什麽事兒?本來也沒什麽好瞞著人的。”


    “媽媽——”薛寶釵道,“便是選秀的路絕了,又何必這麽早就打賈家的主意?我看寶兄弟還是小孩子,便是姨媽願意,這府裏老太太也必不願意的。這話真傳出去,我又怎好在姐妹們麵前處?”


    “我的兒!”薛姨媽知薛寶釵一向冰雪聰明,見實在不好敷衍女兒了,隻好歎道,“你既知選秀的路絕了,難道不知這都怪你的混賬哥哥?蟠兒這個王八種子,白白打死了人,旁的雖然無礙,可宮裏你是著實去不得了。咱們家再不比你爺爺你父親在的時候,你哥哥年輕不經事,又混賬糊塗,白耽誤了你。”


    薛姨媽便給薛寶釵細數榮國公府的好處:“寶玉是你姨媽的孩子,將來你姨媽給你做婆婆,咱們兩家又是親上加親,省了你在別人家裏受委屈。寶玉雖然是二房,可老太太疼他,你姨媽又通共隻剩了他一個親的,將來怎麽也少不了他一份家業。咱們家再多多的給你嫁妝,便是他將來中不了,他不似你哥哥混賬,鬧不出大事,你們兩個富貴安穩一世難道不好?”


    薛寶釵知薛姨媽是為她打算,仍是歎道:“媽媽,你說的這些我知道。可誰家的男子要十一歲了還在內幃裏混,不去讀書上學。老太太溺愛他,就如當日媽媽溺愛哥哥,他現在看著好,豈知將來一定是個好的?”


    薛姨媽咳嗽一聲:“寶兒,你哥哥十一二歲的時候就比寶玉混賬多了。他現在非和我要香菱,我不敢給他,怕好好的孩子,都給他糟蹋了。”


    她還有話:“縱是這裏老太太有心,可我看林家未必看得上寶玉,我觀林丫頭還小,對寶玉不過兄妹之情,這都是沒定準的事,兒女親事終究還是父母說了算,咱們先放出個風兒,再看如何罷。”


    薛寶釵不好再往下說。


    恰是燕窩來了,她便拿燕窩占住嘴,心裏想到昨日賈寶玉聽見外頭動靜,就什麽也顧不得了,靴子都沒穿好就要走。


    林妹妹還是孩子,可寶玉還真未必是了。


    但薛寶釵到了榮慶堂的時候,林黛玉卻不在自己屋裏,在賈母正房內。


    賈母正罵林棠:“糊塗東西!看你平日對你姑娘盡心,靠得住,怎麽這麽大事,你不勸你姑娘少哭,倒自己哭上了?把你姑娘哭壞了身子,你拿什麽臉見我?”


    原來昨夜林棠哭得傷心,勾動林黛玉的傷心事,兩人抱著哭了兩三刻鍾,還是林棠想起來林黛玉身子雖比前幾年好多了,到底還比常人弱些,勸她洗了臉敷眼睛睡下。


    可哭得時間太長,眼睛上的痕跡難消,因此今早起來,賈母看林黛玉腫著眼睛,就喚了守夜的人來責問,再一看林棠也哭過,氣得罵她一頓。


    林黛玉心裏發急,想勸賈母又不敢,怕賈母更怪上林棠。正為難間,林家的衛嬤嬤嚴嬤嬤來請安,賈母命林棠下去,她才暫放了心。


    衛嬤嬤嚴嬤嬤一是來請安,二是問上路的時辰。


    聽賈母說要讓賈璉護送林黛玉迴去,衛嬤嬤忙道:“將要年尾,若璉二爺跟去,豈非不能在家裏過年了?老爺特命這些人來,就是怕貴府上再麻煩……”


    但賈母定要賈璉跟去,衛嬤嬤推了兩次,見推不動,隻得應下。


    路上沒人時,衛嬤嬤悄聲道:“分明是太太的親娘,老爺隻讓咱們說身子沒甚太大不好的,國公夫人也這樣。”


    嚴嬤嬤笑道:“那是太太的親娘,又不是老爺的。終究大姑娘這些年多得老太太照顧。”


    衛嬤嬤歎:“也是,人家是賈家的老太太,最先想的終究還是賈家。”


    林黛玉從賈母屋裏出來,忙找林棠說話。好容易等到林棠一個人,林棠先她笑道:“我知姑娘不好替我分辯,這有什麽?老太太是長輩,我是下人,哪裏有為了下人駁長輩的理?況且老太太也是為了姑娘。”[注3]


    林黛玉道:“理自是這樣,可我心裏並非如此。昨兒才應下姐姐,今兒就害你失了顏麵,是我之過。”


    林棠見勸不動,便請林黛玉自己找路上要看什麽書,給她找些事做。


    林黛玉惦記著林如海,並沒心思想路上的事,不過胡亂挑幾本罷了。倒是她看屋裏筆墨紙張不多了,想起林棠紫鵑雪雁都在讀書,怕路上不夠用,便讓林棠和王熙鳳要些,


    因林棠在王熙鳳這裏也熟了,王熙鳳也忙著使人打點賈璉出門,院裏的人都被支使得團團轉,便無人通報林棠來了。


    林棠行到屋門口,正要說她來了,聽見屋裏王熙鳳和平兒說:“這一年還是進來的少,出去的多,我看還是先放貸賺些銀子,省得不湊手。”


    林棠:……


    已經到了門口,迴去反而惹人懷疑,林棠隻好揚聲:“平姐姐,二奶奶在不在?我是青鷺。”


    平兒忙道:“青鷺妹子快進來,可是林姑娘打發你來的?”


    把要筆紙路上用的事說了,見王熙鳳讓平兒去著人開庫拿,林棠便要走,王熙鳳卻笑道:“你坐,忙什麽,等拿了東西,你一齊迴去就是了。”


    林棠硬著頭皮道:“二奶奶,我們姑娘的東西還沒收拾好,不如煩平姐姐一會兒著人送去……”


    王熙鳳再一笑,林棠知道躲不過了,隻好坐下。


    審視林棠一會兒,王熙鳳問:“才剛我和平兒說的那放貸收利銀的事兒,你可聽見了?”


    林棠歎道:“二奶奶都這麽問了,我便沒聽見,也是聽見了。”


    王熙鳳笑道:“我往日真沒看錯你,你還真有些膽色。換了別人,早跪下求我饒命了。”


    “求二奶奶饒命。”林棠無奈又站起來。


    看林棠這樣,王熙鳳也收了試探,道:“我知道你嘴緊,這事讓你知道了也沒什麽。你去罷。”


    不知道是林黛玉昨晚的真心給了她衝動,還是她心底其實想勸王熙鳳很久了,林棠張了張口,低聲說:“二奶奶,論理,這話不該我說。隻是我當日沒進府時,聽人家說過,放貸收高利是……”


    說完這句,林棠就後悔了。


    但若不是知道王熙鳳喜歡有膽色爽利的人,也不會對林黛玉的人怎麽樣,林棠再怎麽衝動也不會對王熙鳳說這些。


    王熙鳳再打量林棠一迴:“才剛不怕,這會子倒怕了?”


    林棠沒想好怎麽迴這話,索性沒張口。


    “說都說了,就說完罷。”想及這三年林棠行事為人,王熙鳳還真想聽她說兩句,便示意她坐。


    林棠一麵後悔,一麵已經坐下,說:“我隻大概知道放貸收高利有違律例,是要坐牢的。現在一想,咱們這樣人家,二奶奶這樣有膽色,是脂粉裏的英雄,自然不怕這些。是我見識淺,才剛聽見了覺得不妥,所以多嘴了一句。”


    王熙鳳被林棠捧得高興,笑道:“算你嘴甜,你把才剛沒說完的說了,我就放你走。”


    什麽沒說完的話?不過是王熙鳳想聽林棠有什麽別的法子。


    林棠知其意,便道:“二奶奶若定下要放貸,何不問問二爺?”


    王熙鳳眉心一跳,合上茶碗,眼神也利了。


    林棠隻當沒看見,繼續說:“二奶奶發愁家裏銀子不夠,所以自願冒著風險也要弄來銀錢。但二爺若不明白奶奶的心,從別處知道奶奶收利錢,豈不誤會奶奶?再有咱家的人也難免私下議論奶奶。不如告訴了二爺,不但二爺將來不誤會奶奶,便有風險也是兩人一起擔,家裏的人見二爺和奶奶一心,還能有什麽碎嘴閑話?自然,若二奶奶覺得不妥,隻當我胡說八道就是了。終究我也不明白什麽大道理,都是些小想頭。”


    深深看了林棠幾眼,王熙鳳忽道:“若你還在老太太身邊,我是必把你要來的。可惜你早是林妹妹的人了。到底是林妹妹和寶玉有福。”


    林棠聽出王熙鳳暗示的意思,難免心驚,口中說:“二奶奶折煞我了,我哪裏比得上平姐姐和襲人姐姐。”


    “我還有事兒,東西當已送去了,你也去罷。”王熙鳳道。


    林棠出去,平兒從旁邊屋子進來,王熙鳳問:“你聽她說的怎麽樣?”


    平兒道:“奶奶,我看她說得不錯。這事還是別瞞著二爺好些。”


    王熙鳳乃是天性聰明的人,林棠說了一半兒,她自往深裏想,想到將來或許因此獲罪,那她便是榮國公府的罪人了。


    可叔叔才高升外任,薛表弟打死了人都沒什麽,她不過放貸收利銀,是什麽大事兒?便是家裏的人知道了,誰敢當麵說她半句?


    於是,王熙鳳笑道:“她沒經過大事兒見識淺,你跟了我這些年,也就這點子膽量?怕什麽,我說放就放!這世上的事,哪兒有我做不成的?”


    一整日忙碌,總算把要出門的東西收拾好,先裝上車。為了不惹人懷疑,這三年攢的料子林棠隻帶了一匹綢一匹棉布防著會用,剩的把銀錢和貴重首飾——大多是林黛玉給她的,也有王熙鳳給的——裝好,賈母賞的許多散碎東西都沒放在包袱裏。


    她當然想去揚州再不迴來,但萬事皆有可能,她已經讓賈母生厭了,得給自己留全後路。


    今日才在王熙鳳麵前多嘴,為了黛玉的真心,她更要事事周全,省得賈母察覺她的心思,把她留下不讓跟去揚州,那才是功虧一簣。


    這晚,賈母因舍不得林黛玉,便要同林黛玉一起睡。


    不必林棠守夜,她進了空間,對著書頁都翻軟了的《紅樓夢》發呆許久,開始動手拆書,仔細把書拆成一頁一頁的。


    第二日,賈母和賈寶玉帶著千萬個不舍,看林黛玉上了馬車。


    到得岸邊便是棄車登舟。船上沒什麽事,林棠看著林黛玉一日比一日更擔心林如海,在空間裏挑書頁的時候也越來越仔細。


    一路緊趕慢趕,終於趕在年前臘月二十八,林棠整理好了能拿出來的原文,他們乘的船也靠了揚州岸邊。


    林家已另外有人,帶了車馬在岸邊接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注1:大冬天水路上不上凍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原書林如海也是冬天來信接林黛玉迴去,“作速擇了日期,賈璉與林黛玉辭別了賈母等,帶領仆從,登舟往揚州去了”,所以臘月水路應該也能走。


    注2:


    個人看法,林家不但清貴還很有錢【本文重要設定】。


    原文寫林家“雖係鍾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林如海祖上襲的“列侯”,在秦稱徹侯,居二十等爵製之首。西漢沿置,為避劉徹諱而改稱列侯,又稱通侯,其食邑多者萬戶,少者數百,皆為縣侯,三國以後地位漸低(摘取自百度百科)。所以列侯雖然不在公侯伯子男五等裏,但也絕對不是什麽很低的爵位,不然林家稱不上“鍾鼎之家”。


    “鍾鳴鼎食”的意思是:古代豪門貴族吃飯時要奏樂擊鍾,用鼎盛著各種珍貴食品。故用“鍾鳴鼎食”形容權貴的豪奢排場。


    林如海這一代沒有爵位,奢侈排場自然不如寧榮二府,但不代表林家窮。林家人少,還沒有賈家這麽多敗家子,家財應該都攢得很好。


    林家不在護官符“四大家族”裏,個人猜想,首先是因為“四大家族”皆聯絡有親,林家隻在林如海一輩與賈敏有親。二,四大家族是金陵四大家族,林家祖籍在姑蘇……


    至於薛家,雖然排在“賈史王薛”之末,但也不能說薛家是商人,地位很低賤。原文中明確說了薛家“本是書香繼世之家”,祖上是“紫薇舍人”,大概就是唐代的中書舍人,位居正第五品上階,這個職位雖然官不高,但有起草詔書參與機密政事的權利,屬於皇帝親信,地位不低的。


    薛蟠“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沒說薛蟠有官,但他仍是皇商,屬於士族,而且和戶部朝廷有舊情麵。王夫人和薛姨媽是親姐妹,關係很好,王夫人嫁給榮國公的幼子,薛姨媽的丈夫可能家世不如賈政,但也不會差特別多,甚至能力會比賈政更高。


    所以巫巫認為薛寶釵不屬於“低賤的商人之女”啊,林黛玉也不是“家裏清貧沒錢的丫頭”,林黛玉出身算起來應該比薛寶釵高,但是薛寶釵比林黛玉強在有薛蟠這個沒啥用的哥哥,不至於無依無靠。


    巫巫寫文一向是姑娘們可能有小缺點,但大家都是好姑娘,誰也不黑,該死的都是沒用作妖的男人——


    如果不讚同巫的以上看法請當做私設也行!反正都是我的個人理解,啾咪!


    注3:林棠為了哄林黛玉說的,並不是自甘做奴才了。


    到揚州啦~下一章就見老父親!作話在解釋設定的時候會比較囉嗦,其餘時候不會啦=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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