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擔憂,鍾離姑娘醫術高明,一定能將你治愈。”西嶺千秋安慰月神,實則心裏也沒底。


    這一迴鍾離雪顏出門,是要尋一味藥材,對治愈骨傷有奇效,但生存環境險惡,數量極其稀少,屬於可遇不可求的奇珍。


    保住月神性命,這對於鍾離雪顏來說,全然算不上難事。但她想要的,絕不僅僅是保住月神的性命。人生已經那麽艱難,她怎麽忍心,再讓月神有更多遺憾?


    “我那時,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望著頭頂那繁複的雕花,月神突然想起三月三那一天的情景。“我輸她太多,全然不是她的對手。”


    “她打落了我的劍,我想,若是連劍都丟了,我這一條命,也必然留不住。”


    “可是後來,我想起,你說你要來見我……我在心裏怨恨了你那麽多年,才終於等到你,怎麽舍得,怎麽甘心,再也不見……”


    若月神有父親教養,成為錚錚男兒,這樣的話,怕是他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可他不是。


    不是。


    西嶺千秋聽在耳中,念在心裏。


    月神,月神……


    本不該的,月神本不該說出這樣的話,偏偏……


    月神還想提鍾離雪顏,還想將自己的心事說與西嶺千秋聽,偏偏門外有人傳訊,西嶺來人,請見西嶺千秋。西嶺千秋擔憂地看著月神,月神隻說:“你去吧。”


    收起無盡的擔憂,西嶺千秋踏出後花園,臨走之前,他迴頭看著靜靜躺在涼亭中的月神,仿佛看著此心之間最珍貴的寶物。


    他有預感,他要離開此處,但月神的話,不斷在他心中迴蕩。


    你可是為了我,才拚上了這一條命,置之死地而後生?


    或許,是吧?


    半分的情意,在重重誤會與久久時光中,漸漸發酵,最後,仿佛裝滿了整個世界,侵蝕了整顆心。等到明白真相的那一天,卻已經,情根深種,情結深係,再也,拔不掉,解不開。


    西嶺千秋真的走了,這是晚間鍾離雪顏迴來告訴月神的,他躺在鐵木床上,忍受了半日的灼傷,終於等到了鍾離雪顏。


    “西嶺有急事,他必須走,不過,他留下了一樣寶物給我。”


    從懷裏掏出一塊紫玉,鍾離雪顏告訴月神:“這是西嶺家的符玉離,用來溫養身體,有奇效。”


    早先月神身體太差,承受不住符玉離的藥性,且西嶺千秋心中遲疑,不舍得將這奇珍送予月神,這一迴,卻是再無猶豫。


    縱然絕世難求,可比得過一個他?


    “紅顏,我要洗澡。”


    任由鍾離雪顏將符玉離用玄絲纏線穿起來,掛在他頸上,月神向鍾離雪顏提出要求。這些天臥床,雖說有鍾離雪顏與西嶺千秋替他擦身換衣,悉心照顧,可心中的燥熱無法祛除,更兼之這半日無人看管,他獨自承受煎熬,已經感覺得出全身都被汗浸濕。


    著實狼狽。


    心中思量再三,鍾離雪顏點頭同意,她將涼亭四周竹簾放下,遮住月神身形,自己消失不見。再出現的時候,有四名羽翎衛抬著兩個木桶出現,兩隻桶都盛放了水,一清一濁。


    “此間無事,你們走吧。”鍾離雪顏指定羽翎衛放下木桶,便令他們離去。


    月神從鐵木床上坐起身,望著涼亭外的木桶,眼中浮現出渴望。


    “來吧。”隔著竹簾,鍾離雪顏都能看得見月神臉上的表情,她用手試探水溫,濁水中放著煮沸的藥湯,此時騰騰冒著熱氣,清水中卻放著冰塊,一指深的水麵下,透明的冰塊泛著涼意,涼透心底。


    “能走動嗎?”鍾離雪顏問月神,月神便將雙腳放下地麵,一步一步走出涼亭:“我還好。”


    可惜,到了木桶前頭,他卻沒了主意,這桶與肩同高,放在往日算不得什麽,今日他的身體……


    剛想勉力提勁,就被鍾離雪顏製住,罵他:“傻子。”


    雙手環抱月神,飛身而起,輕輕巧巧將月神送入水中。


    西嶺千秋與鍾離雪顏合力照顧月神許多天,他的一應需求,都是二人解決。即便是傳記雜談裏的江湖兄弟,知己紅顏,也未必做得到這般。月神想要拒絕,可惜他昏迷的時候,二人早已將萬事做盡,他再矯情也無用。若說讓仆從丫鬟來做,他又不願,單單有一個沐清,還被許閑月關在刑堂,日日受苦。


    而今,他還想逞強,真真是傻子。


    藥湯不知是何配方,月神居然輕輕浮在水麵上,他用左手解開身上衣衫,在這熱氣蒸騰的水裏,盡力洗刷自己的身體。實則他很不好過,體內的燥熱與水中的高溫合力侵蝕他的忍耐力,但他知道這是鍾離雪顏悉心準備的藥湯,對他有好處,也知道還有一桶冰水在等著他。


    心中有了盼頭,餘下的苦難,便不再可怕。


    都好過那些年,心如死灰。


    這些天,受傷的骨骼在緩慢生長愈合,每一刻月神都在承受傷痛。這倒罷了,畢竟此生早已習慣疼痛。可隨著月神在水中浸泡時間愈久,他骨子裏的痛楚越發擴大。


    就像,成倍在累積。


    就連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都仿佛能感知最細微的傷,聚合在一起,衝擊著腦海,挑戰月神的承受能力。除了被銀針紮滿的右手失去知覺,餘下身體每一處,都仿佛被最惡毒的蚊蟲叮咬,骨頭縫裏有最刁鑽的螞蟻在穿行……


    汗水一陣一陣冒出,流進渾濁的藥湯中,不見蹤跡。鍾離雪顏隻能看著他,卻不說話。


    為了助他痊愈,隻能看他忍受這樣的疼。


    時間仿佛被拉到十六年那麽漫長,月神裸身在水中浮浮沉沉,仿佛又看見夢中的許乘月與月光寒,拋下他一人在這世間,便雙雙飛仙而去。又被許閑月攥緊衣領,惡狠狠地問:你怎麽不去死?


    那年天寒,他孤身被鎖在屋中,房門緊閉,火爐中的炭緩緩燃燒,本是取暖之用,偏偏與房中熏香混雜,居然產生微弱的毒性,他神智不清,隻覺得身體愈發灼熱,唿吸之間都帶著火氣,焦渴難忍,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隻能從床上滾到地上,貼著地麵尋求最後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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