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搖光在長公主府待了大半宿。


    前半夜兩人商討了計劃,以便應對突發狀況,後半夜鳳搖光就在晏東凰隔壁睡了下來。


    這是出征前兩人難得的獨處時光。


    今日之後,她是穩坐寶殿的九五至尊,他是征戰沙場的搖光將軍——或許還是最後一次征戰沙場的將軍。


    等他從南陵征戰迴來,應該會選擇卸甲進宮,從此隻做一個皇夫,不會再握著兵權不放。


    鳳搖光閉上眼,有點睡不著。


    腦海裏時而浮現少年時期在南陵生活的片段,那種壓抑的、屈辱的、每時每刻都像蛆蟲一樣惹人厭惡的日子,終於結束在他十七歲那年。


    整整十七年,他像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一樣受所有人審判,哪怕他不惜一切代價讓自己變強,哪怕他無數次想證明自己是個有用的兒子,他依然是皇族最不受待見的皇子。


    他的父皇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隻陰溝裏的老鼠,那樣的厭惡又憤恨。


    曾經他總是想不通自己做錯了什麽。


    後來知道真相,他才終於釋然。


    做錯事的從來不是他,而是那個自以為掌控一切,妄圖讓天下人都匍匐在腳下的肮髒男人。


    鳳搖光閉著眼,整個人沉浸在邊的黑暗之中,迴憶著曾經陷入絕境時,像一隻找不到出路的困獸,獨孤而又痛苦,孑然一身,獨自尋找著黑暗裏的微光。


    直到遍體鱗傷,以為自己終於解脫。


    卻突然從無邊的黑暗深淵中睜開眼,從此生命裏有了光。


    想到戰場上那些並肩作戰的日子。


    想到跟她一起馳騁在疆場上,仿佛遨遊蒼穹的肆意輕狂,耳邊唿嘯的風一點點掃去鬱結的心魔。


    那些日子,他從戒備、忌憚、質疑到信任,真切地體會到了一種新生的感覺。


    那是他生命裏的一抹光。


    是他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能辜負、不能背叛的光。


    ……


    翌日一早,天還沒亮。


    鳳搖光頂著眼下兩圈陰影,抵達青鸞殿跟晏東凰告別。


    晏東凰正在更衣,伺候她的人是長蘭和長月,禦前太監孟周候在殿外。


    “陛下。”鳳搖光低聲開口,“卑職先走了。”


    晏東凰看著他:“昨晚沒睡好?”


    “睡不著。”鳳搖光如實說道,“總忍不住想到以前的一些事情。”


    晏東凰聲音沉穩:“入了南陵之後,你想做什麽,盡管按著自己的心意去做,不必顧忌任何事情。”


    鳳搖光應了一聲是,轉身大踏步離去。


    沒有多餘的話語,仿佛一切默契和信任盡在無聲之中。


    晏東凰換好一身龍袍,轉身走出青鸞殿。


    抵達院門外,一個嬤嬤匆匆而來,跪在地上:“陛下。”


    “何事?”


    “後院的幾位公子得知陛下已登基,吵著鬧著要見陛下的麵,說他們是陛下的人,理該進宮侍奉陛下,得到他們該有的名分。”


    得到他們該有的名分?


    這句話怎麽聽,都有種詭異古怪的不真實感。


    想當初他們一起非議儲君時,那副義憤填膺不屑以色侍人的語氣,著實讓人過耳難忘。


    這才幾天就轉了態度?


    晏東凰聲音淡漠:“學了這麽久的規矩,竟然還敢吵敢鬧,看來嬤嬤的手段還不到位。”


    跪在地上的嬤嬤臉色一變,連忙磕頭:“奴婢知道,奴婢這就重新教教他們規矩。”


    晏東凰沒再說什麽,舉步往府外走去。


    長公主府大門外,帝王鑾駕浩浩蕩蕩地,侍衛宮女齊齊跪下恭迎聖駕。


    禦輦不遠處,一個身著青色袍服的男子安靜地跪在那裏,不知道跪了多久。


    二月裏天氣乍暖還寒,尚未進入春暖花開的季節,而那人身上隻著一襲單薄青袍,襯得身軀頎長瘦削,沉默靜跪時,看著倒有幾分風骨。


    確實應該有幾分風骨的,否則當初也不至於讓晏東凰心甘情願下嫁。


    盛景安。


    一個多月不見,看起來清瘦了不少。


    長公主府外靜得落針可聞。


    烏壓壓的侍衛恭候著新帝,禦輦尊貴奢華,前後太監宮女無數,是榮春安排過來接駕的陣仗。


    而盛景安能跪在那裏,顯然是因為他暫時還是晏東凰未婚夫的身份,宮人摸不清晏東凰對他是什麽態度,遂沒敢輕易逐他離開。


    晏東凰沒說話,扶著長月的手走上禦輦坐下。


    “陛下。”盛景安抬頭朝她看來,臉色蒼白,表情恭敬而隱忍,看著倒像是多癡情似的,“臣是來請罪的。”


    晏東凰坐得穩穩的:“請什麽罪?”


    “臣前些日子對陛下不敬,沒能認清自己的身份,擅自幹涉陛下的決定,甚至妄議儲君,罪該萬死。”盛景安垂眸,嘴角抿緊,“臣知道自己目光短淺,愚蠢至極,但求陛下看在臣往日跟陛下的情分上,給臣一個彌補的機會。臣願意進宮侍奉陛下,哪怕沒有皇夫名分。”


    “沒有皇夫名分?”晏東凰靠在禦輦上,微微挑眉,“做個男寵也行?”


    盛景安臉色白了白:“……是。”


    晏東凰漫不經心地睨著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點頭:“行啊。即日開始,你就做個男寵吧。”


    說完抬手打了個手勢,她吩咐孟周:“迴宮之後,給他準備一間符合男寵居住的寢殿,給他準備男寵該穿的衣服,在他有資格服侍朕之前,學會男寵該有的規矩。”


    孟周應下:“是。”


    盛景安心頭有些惱怒,惱怒晏東凰在這麽多人麵前羞辱他,卻又慶幸著自己得償所願。


    他篤定晏東凰隻是生氣他之前的大不敬。


    隻要他進了宮,就有名正言順的借口每天跟她見麵,他們之間有過多年情分,隻要他表現得足夠隱忍,感情真摯,委曲求全,她總有心軟的時候。


    盛景安已經在幻想著無數種讓晏東凰心軟的手段,幻想著逆風翻盤,卻不知從這一刻開始,已注定他日後隻有屈辱,一點點重見光明的希望都不會有。


    “起駕。”


    孟周高喊:“起駕——”


    鑾駕浩浩蕩蕩進宮,坐在禦輦上的晏東凰抬手支著額頭,嘴角細不可察地揚了揚。


    既然他迫不及待想進宮,不惜放下身段跪候在長公主府,隻為讓她看到他的誠意,她怎會不樂意成全?


    給他一點希望,他才會生出膽量繼續蹦躂,權當是政務枯燥之餘,有個打發時間的玩意吧。


    蹦躂得多了,她才有除掉他的理由。


    還有那個晏鳴。


    前世害她的人,今生一個都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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