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門聲在狹窄的空間裏不斷迴響,令他同時想起她今天的前兩套服裝:lolita的無辜、破碎,在廢棄的角落裏等著永遠不會迴來的愛;精靈風雪白的合身洋裝,配上身後舒展的天使羽翼,讓對著鏡頭燦笑的她顯得無比純真……對比眼前的她,一襲龐克勁裝,拉長的身線倚靠著牆角,一副流浪已久的迷惘疲憊,卻在他的世界裏掀起難以逃脫的風暴。


    果真,二十出頭的女孩是最最危險的,初熟的身體是裹著糖衣的毒藥,心靈尚未被塵世同化的單純,是讓人卸下防備、赤裸相對卻渾然不覺的最佳武器。


    那完美的身體裏麵,到底住著怎樣的靈魂呢?


    這個問題,在他們拍攝完成、迴到攝影棚之後,留下了些許線索——


    她卸完妝、換好輕便的衣服後,在櫃台遇見了他。


    「阿風。」


    「阿黎,要迴去了?」


    「是啊,今天謝謝你。」


    「那麽,挑片的時候見嘍!」他笑著與她道別,並且問了:「我剛剛稍微整理過你的照片,好像沒有辦法找到適合的形容詞來定義你。穿白色洋裝時,像個純潔的天使,但穿上龐克裝時,又帶著性感的邪氣。」


    「我不是什麽純潔的天使,也不是什麽邪惡的惡魔。我不為天堂代言,也不為地獄發聲,我是如假包換的人類啊。我很平凡,沒有什麽受限,也有無限探索的自由。至於該怎麽樣定義我自己,連我都沒有確切的想法。」她自在地迴應,臉上的自信是年輕人才有的。「我喜歡嚐試新事物,因為任何事情的第一次,都最有新鮮感,也最刺激。」


    第一次。他在心裏覆誦。


    最有新鮮感,也最刺激。


    有那麽一瞬,眼前閃過許多美麗的臉孔。


    第一次,最美,卻也傷得最深……深到必須密密封存,從此不再提起;因為,那就是刺激的代價。


    當目光重新迴到黎詩雨身上,胸口那不規律的跳動讓他既感熟悉卻又陌生。


    他想,他絕對有辦法把眼前的女孩留下,但他卻隻再一次提醒她來挑片和取件的時間。


    像他這樣一個已喪失資格再去談感情的人,麵對當下單純的心跳,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對方放進心裏。如此一來,她才能在他的世界裏停佇得久一些,免於現實的紛擾與汙染。


    他喜歡她,而且是最戲劇性的一見鍾情,卻無意和她在一起。


    【03、她與她們。】


    暗黑的夜,依舊遮掩不住林靖風胸口狂燒的野火。


    三十分鍾前,他驀然從夢裏醒覺,然後再也無法入眠。


    拍攝工作結束之後,他再沒有見到黎詩雨的機會,如他所想,他為她留下整套甚具紀念價值的照片,並把她說過的故事以及如薄荷糖般甜美清爽的笑容留在心中。


    他以為這是最好的決定,但幾天來卻總是因夜裏多夢而無法一覺到天亮,總是在分不清時分的漆黑裏孤獨醒來。


    迴想起兩人在夢中的追逐:他用相機捕捉黎詩雨迴眸凝視的身影,卻無法用雙手捕捉她玲瓏的軀體。即使是在虛幻中,他也十分清楚,以下這些畫麵雖然鮮明,卻隻是他的遐想:他的手穿過她發線,停駐在她曾經忘我吸含薄荷糖的唇上。終於,他的唇舌取代了糖球,貪婪探索著她舌尖的馨甜,那讓人酥麻的濕滑,引誘著他更進一步。


    夢裏,他和黎詩雨瘋狂做愛。


    男體與女體的結合之所以讓人著迷,他想,應是在奮力至最高點時,那難以抑遏的顫動,像是嗑了強力春藥,任那種飄然快感衝擊無法自製的肉體,直到沸騰的高點。隻是,若非彼此有相契的靈魂,是很難達到這樣的極致歡愉。


    至少,這段日子以來,他不曾有過。


    遇到她之前的每一夜,他遊走在一具具女體之中汲取溫暖,卻都隻是技巧的磨練與生理的需求。


    不可否認,他渴望黎詩雨的身體,隻是已不再那麽單純——她不隻喚醒了他的「欲」,更教他生了「情」。每每想起她時,她說過的故事便會在他腦海裏構成立體畫麵,讓他對每一個洋娃娃的笑容與失落,更加想深人分析;因他想了解她、看透她,好進入她的魔幻世界……


    原以為隻要兩人不再見麵,那個被杜維倫稱之為「用情不專的混蛋」就無法染指她的純真。


    沒想到他付出的代價竟是——被瘋狂的思念侵蝕到精神不濟。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為了蕭憶真以外的女人而起這種反應。


    他吃了一顆薄荷糖。


    原本能帶來平靜的水藍,在唇舌間滾動的同時,黎詩雨的麵容益發不斷在眼前浮沉,這樣一個如洋娃娃般的天使,他想……擁抱她。


    不得已,他隻好將全身欲望集中在齒間,狠狠咬碎糖球,無奈思緒仍是扭曲、躁動。


    他走入浴室,洗了個冷水澡。


    涼冷的水流澆醒了他。他匆匆換了外出服,驅車前往北海岸。


    清晨時分。


    位在三芝半山腰的墓園籠罩著淡淡薄霧,彌漫著荒涼與陰森,彷若一張幽暗大網,牢牢罩住這不屬於人間的低迷。


    選在這個時間前往,是算準了不會有其它人出現,如此,他才能夠靜下心來,與她共有獨處時光。


    停好車,他從後座拿出一盒包裝精美的比利時鬆餅,是昨天下班後特地前往名店排隊購買的;而後,他走向一座外觀潔白、布置簡潔的墓地,將鬆餅盒放在幕碑前。


    她不吃甜點,唯獨對這家店的巧克力鬆餅難以抗拒。這,卻是他第一次親自為她送上。


    季詠若小姐之墓


    生於一九八0年十一月十二日卒於二零一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享年三十二歲


    死亡以後的小人物最終隻有這樣的歸處,冰冷而狹小,沒有人聲、燈火,伴著的,僅隻身邊的一座座墓碑。


    她原本可以不必躺在這裏的。


    隻要他信守承諾,她的生命,就不會在綻放得正盛的年歲裏戛然而止;隻要他信守承諾,她就不會用這樣強烈的手段,逼他在心裏留一個位置給她。


    「這又有什麽意義呢?」望著墓碑,他無奈地問。


    他和她認識得早;早在大學時期,甚至在認識蕭憶真之前,他們就已是最有默契的死黨。他承認,她很了解他,在青春無限的過去,他與蕭憶真之間的糾結,無論是意外中的電光石火,或是妒火中玉石俱焚的終結,她都曾參與其中,扮演的,是他的傾聽者。


    她和他一直離得不遠,卻又巧妙保持安全距離。看起來,她對所有人都好,而非特別針對他一個。


    幾乎每一次和同學躲在校園中能看見星星的角落喝啤酒時,她都會一起出現。在大家都醉倒之後,她是唯一還能清醒聽他發酒瘋的人。她和蕭憶真也是好朋友,就像一般大學裏能見得到的好姐妹一樣,總是手拉著手,嘻笑談心。


    她功課極好,待人親切,總有辦法讓曇花一現的青春,變成記憶中深刻的印記。和她相處過的人,都對她的貼心、爽朗印象深刻。


    畢業前夕,他和蕭憶真分手。療傷、放逐好一段時間之後,他將心封閉起來,雖然還是交女朋友、帶女人迴家,卻再也沒有認真看待過感情。然而,她仍是最懂他的老朋友,不時透過通訊軟件或電話聊近況,也常相約小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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