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要下雪了嗎?”眾人抬頭,望著白茫茫的天空。


    實際上什麽都看不到。


    路上的難民們不禁迴頭,看向靈寶山方向。


    他們離靈寶山已經很遠很遠,遠到已經看不見靈寶山,可還是不由想,此地已經起霧,有霧自然也會有霜,有雪,甚至有雨。


    “也不知這靈寶山的火滅了沒有。”


    他們大多數都是從靈寶山附近逃出來的難民,本來深恨西邊來的外鄉人,一把火燒了他們的家鄉,可自從知道銅津城染了瘟疫,靈寶山大火將瘟疫隔絕在關外之後,他們便不知是恨那些外鄉人,還是感激他們。


    若沒有那場大火,他們不會逃離家鄉,那些西邊來的外鄉人,也不會被阻攔在關外,瘟疫也不會跟著被阻攔在關外。


    或許,他們這些人都得死。


    還有他們在西洛城內的親朋們,也得染上瘟疫。


    “都跟上,別落下了,前方就是襄樊郡了,別到了這裏還倒下了。”


    茫茫白霧中,依然不斷的有人倒下。


    有的因為嚴寒,有的因為疾病。


    沒有倒下的人,都心心念念著,到達襄樊郡,便安全了。


    襄樊郡素有華夏第一城池之稱,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毗鄰鄂州、豫州、渝州、秦州,治下有登城、鼓城、易城、漳城、宜城、樂城七縣,乃荊州門戶,又有滔滔漢水流經,冬寒夏暑,四季分明,繁華異常。


    可以說,襄樊郡是他們進入關內以來,路過的最大最繁華的一座城,也幾乎是大部分逃荒者的目的地。


    此次秦晉地震,難民多達五六百萬之眾,分散各地,即使留下了一部分在赤水河畔,可達到襄樊郡的難民,依舊很多。


    望著路上不斷倒下的難民,盧父他們心頭戚戚的同時,也期待快點到達襄樊,到達襄樊,哪怕就是賣身,或是做工,這些難民多多少少也能有條活路了。


    襄樊城,是所有逃荒者的盼頭。


    一直到達襄樊城外,才發現,襄樊城城門緊閉,城外累積著許許多多的死屍,身上都紮著箭。


    站在城門外的難民,全都目光絕望死寂,不敢靠近城門八十丈之內。


    盧父下了騾車,問路邊一難民:“前麵怎麽迴事?”


    這個逃過了地震、幹旱、瘟疫、酷寒的難民,眼底流出來的絕望,簡直叫人心驚,他望著盧父,哆嗦著凍得青紫的嘴唇,慘然道:“襄樊城,禁止我等難民入城,靠近城門八十丈者,射殺。”


    盧父和盧楨都震驚了。


    就連賀蘊章都深深的皺起了眉頭,不敢相信,這是襄樊郡郡守下的命令。


    可眼前的一切讓他們不得不相信。


    就連盧母都從車廂內下來,看著襄樊城外,滿地屍首,震驚非常。


    盧楨望著前方倒在地上,身上紮著利箭的屍堆,突然哇一聲吐了出來,之後就像神經痙攣了似的,不停的幹嘔,仿佛要將膽汁吐出來,吐的眼睛不停的冒生理性淚水。


    車隊裏所有人都沉默,望著前方緊閉的城門,望著城門前倒下的屍堆,死寂般的沉默。


    這一路有盧父帶著,哪怕路途再怎樣兇險,他們都不曾感受過絕望,但在這一刻,他們絕望了。


    那種從骨子裏透出的無力、絕望,還有憤怒。


    盧楨一直不停幹嘔,嘔的完全控製不住,盧父盧母此時完全顧不得震驚,急的連連撫著她的背:“楨楨你怎麽了?你這是怎麽了?”


    盧楨感覺自己快將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了,被盧父灌了水之後,終於緩了過來,抬起因生理性眼淚而朦朧的眼睛,望著盧父:“爹,這是煉獄。”


    記她不敢相信,這是人間。


    這一路上她已經看到過太多太多人間慘劇,活人吃死人,活人吃活人,活人吃孩子,吃老人,吃孩子,吃女人,餓殍遍野,屍堆如山,惡鬼橫行,她以為這些已經是她能見到的這世上最慘烈最絕望的景象了,沒想到不是。


    最令人絕望的,這些難民逃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天災,跋涉千裏,終於抵達南方,沒有死在災難之中,反而死在了同胞者的箭下。


    還有什麽比這還讓人絕望的。


    沒有哪一刻讓盧楨比這一刻更清晰的認識到,這個天下,怕真要亂了。


    絕望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


    他們此去潭州,襄樊是必經之地,不論是他們去潭州,還是賀蘊章去往會稽,都需經過襄樊,自襄樊分到,盧父他們往荊州,賀蘊章兄弟前往隨州。


    這一路都是靠著賀蘊章的舉人文書入城,可這襄樊城做事之絕,世所罕見。


    不光禁止難民入內,連靠近百丈者都要射殺,這些難民中,能夠逃到此處的,裏麵不乏一些家境優越者,其中也有讀書人,此時全都被拒在城外。


    一時間,竟毫無辦法。


    大家都不由看向盧父,盧父看著盧楨。


    盧楨隻覺得渾身發冷。


    她沒有想到,古代竟然是這樣的古代,人命如草芥,人命真的連草芥都不如。


    賀蘊章看出她心底的害怕、恐懼,想去安撫她。


    他完全沒有想到,盧楨看到這些屍體,會有如此大的反應,因為這一路上他們實在看過太多太多,鹿涼城外的萬人溝,屍堆如山,金坡關人間慘象,所有人都麻木了,可那一刻,她在看到眼前屍堆時眼底迸發的絕望和恐懼,一下子擊中了他。


    盧母一直抱著盧楨,無聲地拍著她的背安撫她。


    賀蘊章想拍拍她的背,可終究是不合適,隻說了一聲:“不會有事的。”


    賀蘊章叫了盧父,“盧叔,有白色絹布嗎?”


    “有。”盧父連忙拉了盧楨一下,叫她去取。


    盧楨有事做之後,注意力也被轉移,情緒緩過來,去騾車上的箱子內,拿出一塊白色絹布遞給賀蘊章。


    賀蘊章看著她的眼睛。


    她此時神色很平靜,平靜的像之前痙攣一樣把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的人不是她一樣。


    他接過絹布,迴到騾車,磨墨。


    片刻後,一封書信寫成,賀蘊章將白色絹布綁在箭上,望著襄樊城,搭弓射箭,咻地一聲,箭紮城上。


    城門上的守城官兵都是一驚。


    尤其那箭矢擦著其中一人的臉倏地飛過去,紮著他身後的城牆之上。


    那人臉色鐵青,目光死死瞪著下方難民,他身後的守城官兵已經將絹布取來:“俞將軍,是一封書信。”


    被稱作俞將軍的高瘦漢子憤恨不已地接過手中絹布,臉色神情變化。


    “你在這等著,我去去就來。”他目光極為冷酷地望了下下方的流民,高聲道:“都給記住了!但有靠近百丈者,格殺勿論!”


    “是!”


    銅津城淪陷的消息早已傳到襄樊城,與此同時,戎族騷擾邊關的消息,也傳到襄樊。


    今年這場奇寒,不僅影響了大順朝,同樣影響了與大順朝相鄰的戎族。


    誰都不知道下麵這些流民之中,會不會有戎族的探子,誰也不知道這些流民之中,有沒有染上霍亂。


    別說有霍亂,就是沒有霍亂,他們也不會容許這樣多的流民進入襄樊。


    “你剛剛信上寫的啥?能行嗎?”張順站在賀蘊章身邊,側著身子望著襄樊城城門。


    襄樊城能被成為華夏第一城池,其城門巍記峨自不必說。


    張順這一路和賀蘊章已經熟了,沒有了剛認識時對讀書人的敬畏和疏離,說話便也隨便了些。


    賀蘊章反問張順道:“你呢?今後有什麽打算?”


    張順此人膽大心細,武藝高強的同時,又對盧父忠心耿耿。


    張順咧嘴笑道:“能有什麽打算?盧叔去哪兒我就跟著去哪兒唄。”


    賀蘊章目光又投向王耕牛。


    盧父手下的這幾個人中,張順做事粗中有細,王耕牛沉穩有度,劉二狗……他望著宛如隱形人一般隱沒在人群中的劉二狗。


    他心中忽地升起一個念頭。


    盧父班底不差,若真有他舅舅照拂,將來……他的目光落在盧楨身上,又看向盧桓。


    平生第一次有這種強烈的喜歡一個女人的感覺,他從未想過就這樣放了她。


    盧楨此時還不知道賀蘊章在想著為他們盧家打算,為他們的未來打算,她隻是目光沉沉的光著襄樊城城門。


    不多時,之前離開的瘦高個便迴到城門之上,身邊還跟著一個中年人。


    隻聽那瘦高個張開大嗓門喊:“賀蘊章何在?”


    賀蘊章緩緩走到盧家的第一輛騾車前,束手而立,朗聲道:“賀某在此!”


    “開城門!”


    哐一聲,城門打開。


    但此時盧家車隊的人目光全都在賀蘊章身上。


    這一刻的賀蘊章與他們過去認識的張雲鶴迥然不同,就像一塊蒙塵的璞玉,突然抹去了上麵的灰塵,展露出他原本的光芒。


    那是和他們完全不是同一世界的氣場。


    就連一直貪吃愛哭的賀蘊朗此時氣質也變了,安靜的站在他哥哥身邊,小臉繃的緊緊的,小臉肅穆又疏離。


    襄樊城城門打開,引起周圍難民騷動。


    原本都絕望了的難民們一看城門開了,歡唿一聲,“開城門了!”


    說著收起包袱,一擁而上,連忙向城門方向湧去,剛靠近城門百丈,倏地一隻利箭,穿胸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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