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二十三日。


    保康門街、秦秀才書齋。


    一大早,門前便排起了長隊,粗略估計,至少也有五百人。


    年近古稀、曾參加過十二次科舉的書齋掌櫃秦秀才在科舉省試臨近時,又開啟了新的促銷手段。


    在店鋪內消費滿五百文錢,送猜題試卷一份。當然,也可單獨購買,但一份也要三百文。


    此猜題試卷,每隔十日還會更新一次。


    這裏,向來都是讀書人的聚集地。


    參加省試的舉子們也經常來這裏討論,故而其猜題試卷,猜中考題方向的概率還是極高的,頗受讀書人追崇。


    而此刻,趙頊帶著徐虎也在隊列之中。


    他想看一看,當下的舉子們到底是什麽想法。


    片刻後,秦秀才剛開門,一群群身穿長衫的讀書人便湧了進去。


    不消片刻,茶水、點心幹果,以及一些書籍都擺上了桌子,而舉子們也開始討論起來。


    “吾以為,此次的兩次問策題目,必有一道是關於如何讓天下百姓無饑饉之患的,不過此題目極大,大概率會問一些細節,比如如何為年高體弱者提供生計,如何增加貧苦人家的家庭收入。”


    “不一定,所謂大熱必死!”


    “朝廷的相公們哪個不比我們厲害,我們能猜到這個題目,他們定然也猜到了。且此目標乃是我們整個大宋朝都正在解決的問題,如果有人能夠想出來更好的辦法,那何須科舉,沒準兒直接就進中書做官了,至少也是個翰林學士!”


    “哈哈哈哈……”眾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如果真考了這道題,那就太難了,眾舉子都沒有把握能答好,且絕大多數都會是泛泛而談。


    這時,又一名舉子站了出來。


    “我認為,大概率會考攤丁入畝之策,此題對我朝的商賈官員影響頗大,朝廷定然想要聽一聽我們這些人的意見,其次,就是燕雲十六州了。朝廷收複燕雲十六州這場戰役打得尤為漂亮,也有可能是考題,誰若不準備這個方向,那一定會後悔!”


    “不一定吧!咱們官家向來喜歡出奇製勝,欣賞的也是能夠出其不意,心中自有溝壑的治國之才。我覺得出題不會如此平庸。沒準兒官家會引用一些州府的桉件,然後問詢一些關於水利、農耕、商貿的試題!”


    “有道理,我覺得大有可能。我們還是應該惡補一些其它方麵的知識。秦掌櫃,你這裏有關於商貿農耕之類的書籍嗎?”有書生問道。


    “有呢!都是去年年底國子監刊印出來的,最新的朝政事件,老夫我專門托人買來的,但是數量有限,一人最多隻能買一本!”


    聽到此話,書生們紛紛舉起了手。


    “秦掌櫃,給我一本!”


    “給我一本!”


    “我也要一本!”


    ……


    書生們在此探討的皆為最後的兩道問策題。


    因為朝廷較為看重這兩道試題,其占比較大,也是與其他人拉開差距的關鍵。


    趙頊聽到近午時,有喜有憂。


    喜在這屆舉子們還是充滿朝氣與活力的,而憂在大家開始不接地氣了,都是在以大宋執宰的角度思考問題,而非普通官員。


    簡言之,就是有些不接地氣了。


    朝廷的重大問題,根本不需要他們思考,他們的認知與見地也無法全麵地解決這些大問題。


    正如司馬光在競選主考官時的言論,若是為國取奇士,可能還真拉不開差距。


    隨著大宋近幾年的變法以及朝廷層出不窮的大膽變法,已潛移默化地改變了讀書人們的認知。


    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若執著於解決朝廷的大問題,那無異於是在學習屠龍之術,一點用處都沒有。


    當下,朝廷想要那種腳踏實地,本著一顆初心,認真鑽研聖人典籍的舉子,倒是不容易了。


    片刻後,趙頊離開了秦秀才書齋。


    二人走在到街上,準備去尋一個吃飯的地方。


    就在這時。


    趙頊看到一個載著數捆幹柴的平板驢車從不遠處行來,而趕驢車的則是一個身穿儒袍的年輕人。


    看其穿著打扮與臉上氣質,多半是個窮書生。


    與此同時,不遠處一個身穿灰衫、頭發花白的老者突然靠近驢車,並且將腳伸進了車輪下麵。


    “哎幼!”


    那老者痛叫一聲,躺在地上,並緊緊抱住了腳踝。


    “撞人了,撞人了!”老者痛苦地呻吟道。


    那窮書生迅速勒緊韁繩,從車上走了下來。


    趙頊不由得有些無語。


    那老者看著都年過花甲了,竟然還做這種碰瓷的勾當,實在是丟汴京城百姓的臉。


    他與徐虎二人走了過去。


    而這時,一些路人也圍了過去。


    那老者鬆開手,腳踝處與雙手竟有甚多血跡。


    趙頊一愣。


    莫非是剛才碰瓷時真被壓住了?但即使受傷,主責也不在驢車。


    那老者看向窮書生,道:“你……你壓著我了,快……快……快送我去醫館!”


    “哎幼,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窮書生麵帶微笑,突然蹲下身來。


    他用手指在老者腳踝處的血跡蘸了一下,在鼻尖聞了聞後,笑著說道:“老人家,你這麽大年紀,還做這種詐騙的事情,是遇到什麽難處了嗎?”


    老者一愣。


    “你……你……你撞到……老頭子我了,老頭子沒……沒打算找你訛錢,就讓你送我……送醫館,沒……沒想到你竟然口出惡言,哎幼,疼死我了!”


    “這……天下還有王法嗎?撞到人還稱老頭子我要訛詐他,我……我沒有問他要一文錢啊!”


    這時。


    一旁的路人也開口道:“這位小哥兒,這老人家這麽大歲數了,腳又被撞流血了,人家沒有向你訛錢,隻是讓你送醫館,你趕緊送呀!再晚,腿腳落下毛病,他家人趕來了可饒不了你!”


    老者當即抽泣了起來,看其模樣,甚是委屈。


    趙頊若沒有看到老者碰瓷,也絕對以為年輕人在欺負老弱,畢竟腳踝處的那一片血痕實在太紮眼了。


    趙頊正準備去做個證人,隻見那窮書生突然咬破了手指。


    “雞血騷,豬血臭,人血乃是鹹腥味。”


    “老人家,你腳踝上的鮮血偏臭味,應該是豬血吧!”說罷,窮書生將咬破的手指放到老者鼻前。


    那老者一愣。


    “你……你……你胡說八道,我若訛你錢,為什麽……為什麽不直接問你要錢,而是……而是讓你直接帶我去醫館!”


    周圍的路人也都看向窮書生,老者的問題確實有道理。


    一般這種情況都是訛錢,去醫館不就露餡了嗎?


    窮書生澹澹一笑。


    “剛才,我聞到你身上有一股濃鬱的藥草味,如果我所料不錯,這附近最近的醫館應該就是你或者你的同伴開的,我若帶你去醫腿,那醫館定然會宣稱非常嚴重,然後訛我一大筆錢,可對?”


    “老人家,依據我大宋律令,訛詐別人錢財者最低也是杖刑二十,嚴重者甚至有勞役三年的重罪,我看你一大把年齡,也就不報官了,你起來吧!”


    說罷,窮書生伸出手。


    老者坐而不起。


    這時候,趙頊走了過去。


    “剛才我看到了,此老者確實是將腳主動伸進了車輪下,若去衙門,我可以作證!”趙頊開口道。


    這下子,老者沒有理由狡辯了。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一臉羞愧地從地上站起身來。


    路人們都朝著老人施以鄙視的目光。


    “這麽大年齡了,還做這種苟且的事情,這種人就不應該待在汴京城內。”


    “小哥,你不該仁慈,這種人肯定是慣犯,還有團夥,就應該報官,將他們全都抓起來。”


    “此風不可長,這種人丟我們汴京城的臉,必須嚴懲,必須告官,將他們抓起來!”


    ……


    路人們議論紛紛。


    窮書生朝著趙頊感激地點了點頭,然後從懷中拿出一串銅錢,道:“老人家,我知道你定然是遇到難事兒了,這些錢給你吧,苦難總會過去的,但以後不要再做這種詐騙的事情了!”


    老者感激地點了點頭,厚臉接過銅錢,然後迅速離開了。


    從老者接錢的動作來看,應該是遇到了難事。


    很快,人群便散去了。


    窮書生朝著趙頊拱手道:“多謝公子作證了!”


    趙頊笑著說道:“無須我作證,兄台也已拆穿了那老者的訛詐之術。在下許照,敢問兄台可是前來參加省試的舉子?”


    此人雖身著破衣,但不僅熟識大宋律令,還懂一些刑訊的驗血之法,顯然讀過不少書。


    趙頊對其甚是欣賞。


    此種處理事情的方式,有手段又有人情味。


    正是當下大宋的基層官員所或缺的。


    “在下餘中,蘇州人氏,確實是來參加省試的,但盤纏有些不足,便隻能靠拉柴賺些筆墨錢了!”


    “養己尚且不夠,兄台還想著關懷別人,此等品德,在下佩服!”


    “隻是如今省試臨近,大多舉子都在猜題論題,老弟卻在做苦力,如此舍本逐末,是不是有些不合適?”


    餘中頓時笑了。


    “在下苦讀十年,自認學有所長,也就不在乎這一月的學習了。再說,如今舉子們討論的都是文策宰相的大道理,我實在摻合不進去,我若能高中,那做個縣令,造福一方也就足夠了,當下的讀書人,想做當頭炮和巡河車的太多,想做小卒子的太少,我餘中不湊這個熱鬧!”


    “先告辭了,後悔有期!”說罷,餘中便離開了。


    “當下的讀書人,想做當頭炮和巡河車的太多,想做小卒子的太少。”趙頊喃喃道。


    “此人看得透徹啊!”


    當下的大宋就是這個模樣,但在朝堂裏並不缺當頭炮和巡河車,缺的是能夠一步一個腳印的卒子,缺的是縣令之才。


    唯有先成卒,才能成長為車馬炮,最後方能成將。


    而現在,好高騖遠、誇誇其談的年輕人實在是太多了。


    “餘中,這個名字,我記下了!”趙頊喃喃道。


    ……


    元月二十七日。


    省試主考官司馬光與副主考官王珪來到趙頊麵前,將試題呈了上來。


    貼經墨義、詩賦,這前兩科,趙頊都沒問題。


    而最後兩道策論題,二人足足給出了十幾個選項,涉及攤丁入畝、燕雲之戰、百姓疾患等舉子們熱議的話題。


    但是趙頊都不太滿意。


    這樣的策題,考生們隻能誇誇其談,比較文字華麗程度,根本探究不出內容細節。


    並且這兩道策論題,關乎著天下讀書人對朝堂政治文風的理解,意義重大,絕對不能草率決定。


    這時,趙頊從禦桌上拿出一道奏疏,道:“王安石稱他閑著無事也思索了幾道策論題目,朕看了看,覺得這道題還不錯,你們兩個看一看!”


    當即,二人接過奏疏。


    策論題目為:


    “舉家六口,父母、夫妻、兒女,共有錢一貫。假定六人皆待業於家,無生計、無存糧、無人相助。問:六人共花一貫,一日兩餐、須有米麵、有菜蔬、有鹽有茶,人人皆飽,如何花銷?如何分配?可過幾日?”


    司馬光和王珪看到這個題目,不由得都樂了。


    這就是王安石的風格,劍走偏鋒,與眾不同,但這一次卻很接地氣。


    “官家,臣以為此試題甚好。看似在考驗算術,其實在考驗民生,考驗舉子的分配與調控能力。不過……不過此題對一些生於富貴之家的舉子似乎不太不公平,他們大多不會知曉、米麵菜蔬價格,恐怕會答的不盡人意!”王珪笑著說道。


    一旁的司馬光補充道:“那些十指不沾泥的公子哥兒們,就應該接受這個教訓,往昔,他們比貧苦子弟更能了解到朝堂信息,一直都占據著優勢,這次占劣勢,臣以為沒有問題。”


    趙頊笑著說道:“此題確實有些標新立異了,不過僅此一道罷了,至於第二道嗎?”


    趙頊在司馬光的奏疏上翻了翻,道:“第二道,便中庸一些,定為:汝知一縣,何以治民?”


    聽到這個題目,司馬光和王珪不由得都笑了。


    當下的舉子們,思索的都是朝堂大事。


    一些舉子,最低級別也是將自己當成州府的主官去思考問題,如今問他們若知一縣,應該如何做,定然有許多人都是蒙圈的。


    這也是趙頊想要達到的效果。


    若不知菜價幾何、肉價幾何,一縣如何治理,那文章寫得再好也沒有大用,談論治國也多是誇誇其談,無法落地。


    “臣無異議!”司馬光和王珪同時拱手道。


    “那就定下這兩道吧!”趙頊笑著說道。


    他已經想到考生們看到這兩道考題後的表情了,但朝廷選士,選的就是擅於做此二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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