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司農寺少卿劉澤之主動請辭,迴家養老了。


    朝廷的官員們都清楚,這不是請辭,而是體麵的罷官。官家最不喜歡的便是頑固不化,不能執行新法的老臣。


    一些臣子明顯感覺到了危機感,在當下的朝堂做官,稍不努力,便有可能被罷黜。


    就連曾公亮、富弼等老臣都比以往勤勉許多,下麵的朝臣更是不敢懈怠了。


    與此同時。


    司農寺遵照中書省諭令,在汴京城外規劃了三百餘畝田地,將會作為暖房種菜的試點,經驗成熟後,便會向各個州府推廣。


    十一月十二日,天朗氣清,氣溫又升高了一些。


    黃昏時分。


    桑家瓦子前已被圍得水泄不通。


    一旁,濃妝豔抹,徐娘半老的女掌櫃孫六娘站在高高的椅子上高聲道:“各位,真是對不住了,本店今日已滿,不能再接待了,諸位若想看節目,還請明日早些排隊!”


    孫六娘,外號虎娘,乃是汴京城叫的上名號的人物。


    兩年前,桑家瓦子還隻是汴京城的下等瓦子,裏麵多是一些低俗的節目與賣肉的生意。


    但是這兩年來,隨著孫六娘的經營,桑家瓦子已經一躍成為汴京城排名前五的瓦子。


    裏麵各色流行的節目,應有盡有。


    “唉,早知道午後吃過飯便應該過來了!”一名年輕公子無奈地說道,然後轉身離去。


    很多人聽到此話,隻能遺憾離開。


    當下,想進桑家瓦子,不是說有錢便能夠辦到的。


    能來這裏消費的,都不是窮人。


    所有人都必須規規矩矩地排隊。


    桑家瓦子之所以這麽火,不是因為女相撲,也不是因為前些日子甚火的雜藝表演。


    乃是出了一個新節目,一種新型的情景劇。


    其名為:《三十三廚娘》。


    此情景劇講述了在一個廚房中,三十三位嬌美廚娘為男主人做四菜一湯的場景。


    四菜一湯,分別是:酥骨魚、間筍蒸鵝、山家三脆、酥黃獨和螃蟹羹。


    這四菜一湯雖然也不便宜,但對汴京的很多人來講,還是消費得起的。


    但是,此劇最吸引人的根本不是美食。


    而是一種高奢的生活方式。


    很難想象,做四菜一湯,竟然需要三十三位廚娘!


    即使是趙頊的禦膳房,也沒有此等過分的要求。


    此劇之所以有三十三位廚娘,乃是因為分工極細。


    切蔥絲的一位,洗菜的一位,燒火的一位,殺魚的一位,剁鵝肉的一位……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互不幹擾。


    此外,對於食材的要求也甚是嚴苛。


    旁邊還有人解說:


    “諸位細瞧,這盤間筍蒸鵝看似與豐樂樓的做法相似,其實差別大去了!”


    “泡發三日的上好筍尖幹,外加小蔥三棵。花椒、豆豉、橘皮、黃酒,一樣都不能少。另外,每一塊筍幹上放一塊鵝肉。每一步的操作,廚娘都不一樣,並且乃是經過上百次操作,保證每一次的口味都一模一樣,家裏沒有萬貫家財,想要吃上這樣一盤間筍蒸鵝,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還有這道螃蟹羹。首先有專人從一鬥粳米中挑選出百粒,然後慢慢碾碎,這一步相當重要,是碾成小顆粒狀,若碾成了粉末,那廚娘可是要受處罰的……”


    這種前所未有的排場,無比尊貴奢靡的儀式感,滿足了很多人的獵奇心。


    皇帝家的廚子都不可能如此精致。


    這一頓飯,僅僅食材都需要十貫錢,更不要說人工了。


    圍觀者們喜歡看這個。


    其一是因為廚娘各個漂亮,其二,講述非常精彩,描繪了三十三位廚娘為一個神秘男子烹飪四菜一湯的場景,這讓無數人心向往之。


    天下男子幾乎沒有人能夠拒絕三十三位廚娘為自己做一份四菜一湯。


    這種尊貴感,瞬間便挑動了無數人的心。


    另外,這種觀感無非真實的情景劇,也是個稀罕物。


    三十三位俏廚娘,可是非常不好找。


    這也是無數饕客理想中的生活。


    一時間。


    汴京城刮起一片奢靡之風,飯館酒樓都開始講究起來。


    趙頊自然也聽到了此事,不過他並不在意,民間就是這樣,很多事情都是熱鬧一陣就過去了,算得上無傷大雅。


    而就在這股風氣快要過去的時候,桑家瓦子裏又傳來驚人之語。


    “三十三廚娘並非虛構,正是當下大宋某個官員的吃飯日常。”


    此話一出,頓時引起軒然大波。


    民間百姓紛紛猜測起來。


    有猜富弼的,有猜歐陽修的,有猜曾公亮的,有猜韓絳的,甚至還有猜韓琦、呂公著、司馬光的……


    朝廷百官,除了王安石無人說,其他人基本都無辜躺槍。


    無人猜測王安石,乃是因為王安石此人極為邋遢,能一個月不洗澡,對吃得也不是很講究。


    這一點,全天下都知曉。


    流言一旦涉及到朝廷官員,那便變得嚴重了。


    大宋曆來倡導節儉。


    即使當下國富民豐,比三年前好了數倍,但趙頊在皇家諸事的處理上也都甚是節約,從來不搞什麽勞民傷財、大操大辦的慶典。


    他若敢奢靡,絕對能有一堆奏疏堆在垂拱殿。


    官家都不敢奢靡,那官員奢靡就更不能被允許了。


    此事很快就驚動了開封府。


    楊左迅速調查起來。


    民間傳播著各種謠言,很多官員都因此遭罵。


    這種事,越解釋越亂,故而歐陽修等人都選擇閉口不言,隻當沒有發生過。


    這一日。


    楊左來到了垂拱殿,向趙頊匯報情況。


    “官家,桑家瓦子的《三十三廚娘》之事越傳越邪乎,臣通傳了桑家瓦子的掌櫃孫六娘,但她說此話並不是她店裏的人傳出去的,乃是桑家瓦子的顧客,一切都不知情!”


    “臣以為,此風絕不可漲,需不需要關停桑家瓦子,臣將他們帶到開封府細查!”


    趙頊搖了搖頭。


    “不妥!我大宋一項主張言論自由,勾欄裏諷刺辱罵朝臣的事情多了,抓了也沒什麽用。你在暗地裏調查即可,若所言為真,務必調查出這個官員是誰。”


    趙頊想了想,又補充道:“堅持一點,誣告有罪,實言無罪!”


    聽到此話,楊左頓時明白趙頊的心意了。


    官家自登基以來,一直都是鼓勵言論自由的,隻要說的在理,無論是評判何人,都以無罪論處。


    但若是誣告,毀人名譽,那朝廷也絕對不會輕饒。


    一時間,桑家瓦子的生意再次爆火。


    甚至,一些人來觀看《三十三廚娘》,就是為了查找線索。


    翌日,桑家瓦子內再次傳出一條消息。


    聘任三十三位廚娘的那位官員,不是京官,而是大宋的某位知州。


    嘩!


    這就更具有針對性了。


    大宋二百四十二個州,共有二百多個知州,且汴京百姓對他們大多都不熟悉,故而還真是不好猜。


    而此刻,楊左和白宿卻看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開封府內。


    白宿端坐一側,說道:“楊知府,我猜測,這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民間流言,幕後定然有人指使。”


    楊左認可地點了點頭。


    從《三十三廚娘》在桑家瓦子的爆火,再加上流言直指朝廷官員,最後又升級到一州知州。


    此事在民間的熱度就沒有降下來過。


    “唉,可惜那桑家瓦子的孫六娘,一問三不知。並且還特別麻纏人,實在是沒法審呀!”楊左一臉無奈。


    白宿聽到孫六娘,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


    孫六娘甚是彪悍,且說話極為奔放,開封府一些年輕的判官去審判她,有時會讓她整得下不了台。


    根本問不出什麽。


    白宿曾經在這個女人麵前也吃過不少憋,故而想問出一些實情,並不容易。


    而官家又倡導實言無罪,他們還不能將孫六娘抓起來。


    這一日。


    民間再次傳來小道消息。


    今晚,桑家瓦子內,將會揭秘三十三廚娘的真正主人。


    一時間,幾乎是全城沸騰。


    無數人都想知曉,到底是哪個州的知州,日常過得竟然如此豪奢。


    也有人對這位孫六娘無比傾佩,後者僅憑《三十三廚娘》這數日造就的熱度所賺的錢,就遠超其他瓦子一年的收入了。


    入夜。


    桑家瓦子內燈火通明,座無虛席。


    而桑家瓦子外麵的酒樓茶館,也都全都坐滿了人。


    百姓們,吃飽喝足後,最大的興趣可能就是聽八卦了。


    隻要桑家瓦子裏麵傳來消息,外麵的人們也都會迅速知曉。


    這時,趙頊也坐在一家茶館的包間內,透過窗戶往前前方的桑家瓦子。


    楊左和白宿都已經身著便衣進去了。


    趙頊畢竟是官家,平時偷偷進去也就算了,與楊左、白宿一起進去,若看到一些不該看到的,還是會有些尬尷。


    趙頊品著茶,眉頭微微皺起。


    百姓們對大宋二百多個知州不甚熟悉,但趙頊可是如數家珍。


    有些知州,他雖然沒有見過,但是對方的背景、資料,趙頊都是非常清楚的。


    若此傳言為真,真有一個知州雇了三十三個廚娘做飯,在趙頊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人選,但當下還是不敢篤定。


    桑家瓦子內,人擠人,叫好聲此起彼伏。


    在兩個女相撲的精彩表演和一段說渾話後,《三十三廚娘》終於開始了。


    三十三個俏美廚娘,緩緩走上舞台開始表演。


    時間飛快,顧客們都看得目瞪口呆。


    就在大半個時辰後,劇情和往常不同了。


    四菜一湯端到了一張桌子上後,一位俏廚娘,用戲腔喊道:“有請大人用飯!”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鑼聲響起。


    一個身穿戲中官服的白麵男子走上台來,端坐在桌前,其拿起快子,用戲腔唱道:“本官不過二十四歲,便做了知州,這俏廚娘的手藝,可嚐得嚐得……”


    此話一出,下麵大多數人都知曉這位知州的真實身份了。


    整個大宋朝,二百四十多位知州,隻有一個年齡在三十歲以下的年輕知州。


    那便是壽州知州蔡京。


    “竟然是壽州知州蔡京,意料之中,意料之中呀,前不久,他還因為在旱情之時,強行執行收稅被官家懲罰呢!”


    “唉,年輕時便躊躇滿誌,故而肯定是飄了,這下子傳到官家的耳中,他的仕途恐怕就完了!”


    “仕途完了?簡直胡說,你們不知道他的靠山是王安石嗎?聽說韓相隱退後,最有可能成為群臣之首的便是那王介甫!”


    “王介甫成為百官之首,我沒意見,因為他確實有想法又有能力,但是讓蔡京還在知州位置上,那將是我大宋的不幸,必須嚴懲他!”


    ……


    百姓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


    而這時,楊左和白宿則是帶著數名護衛朝著瓦子的後室走去。


    剛才,乃是由戲子道出了知州的真實身份,孫六娘再說與自己無關就說不過去了。


    故而,楊左和白宿準備再去問訊一番。


    如今,知州的真實身份是出來了,但是幕後做這一切的人到底是誰,有什麽目的,才是二人特別想知道的。


    這個幕後指揮者,目的性極強。


    通過這一係列事件,蔡京在百姓的眼裏成了貪官的代名詞,官員們最在乎的就是民間風評。


    若此事完全屬實,那蔡京這輩子可能都無法進入中書了。


    二人剛走到瓦子後麵,孫六娘便迎了過來,笑著說道:“二位大人不是想知道實情嗎?實情就在前麵那間屋子內,所有的一切都是屋子裏的那人規劃的,他邀請二位大人過去。”


    楊左和白宿沒想到孫六娘會如此坦白,當即大步走了進去。


    屋內,站著的乃是一個身穿灰色布衣、書生打扮的青年,看上去年約三十歲左右。


    灰衣青年見到楊左和白宿後,當即上前拱手道:“下官,安上門門監鄭俠,參見二位大人!”


    “安上門門監?”


    楊左和白宿不由得有些意外。


    此官職乃是一個看城門的小官,平時根本不可能與蔡京有交集,怎麽會是這件事的主使者呢!


    “此事完全是由下官操控而成,二位大人能否讓我麵見官家,唯有見到官家我才能道出實情!”鄭俠拱手道。


    白宿看向楊左,此刻官家就在斜對麵,楊左若是同意,便可帶他去見官家。


    楊左想了想,道:“走,本官帶你去見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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