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二年,元日,大慶殿內。


    元日朝會正式開始。


    趙頊高坐於皇位之上,文武百官皆穿朝服、頭戴官帽。


    各國使臣、各路官員也都有序地站在兩側,等待著向趙頊敬獻賀詞。


    這種朝會,注定是枯燥而乏味的。


    趙頊的任務就是根據禮部提供的清單,按照不同的規格恩賞賜宴,然後再說一些展現大宋國威與恩德的場麵話。


    直到午時,朝會才算結束。


    初二,趙頊需攜皇家成員去大相國寺燒香,祈禱新的一年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大年初三,趙頊則是需要親臨南禦苑,觀看一年一度的射箭比賽,以此表明對武事的重視。


    此三日後,趙頊才算真正閑適下來。


    正月初十,遼國國相耶律乙辛便匆匆離開了汴京,他已對天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來汴京了。


    而西夏國相梁乙埋恨不得也立即離開。


    他看到汴京繁華的盛景便難受,但由於欠一品樓的錢還沒有湊夠,故而他隻能再緩一緩。


    很快,在上元節的熱鬧喧囂之後,新的一年就進入了平常的節奏。


    正月十七,趙頊召開朝會,向文武百官提出了兩個字:富民,並向朝臣征集富民之策。


    今年,朝廷的主要任務便是富民。


    這一日,就在趙頊正在翻閱官員們呈上的富民之策時,韓琦拿著一封信函快步走了進來。


    “官家,京東東路青州地界有百姓造反,聚眾近五千人,安撫使徐廣衛已派兵前往鎮壓!”韓琦將信函遞了上去。


    趙頊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他還在考慮著讓百姓的手中如何有錢,哪曾想竟有百姓要\b反他,這不由得讓他有些寒心。


    趙頊看著信函,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有青州刁民拒不執行青苗稅法,聚眾打砸府衙,青州知州蕭永望被擒。為首者名為王衝,曾任青州廂軍都指揮使,三日間,聚集民眾近五千人……”


    “拒不執行青苗稅法?為何不執行?”趙頊看向韓琦。


    改良後的青苗法,對百姓可謂是百利而無一害,除非下麵執行時出現了偏差。


    “臣立即向徐廣衛迴信,責令其將百姓造反緣由細言。”


    趙頊想了想,道:“讓其每三日呈上一封奏疏,詳細匯報造反者的具體情況,直到完全平息亂局!”


    “臣遵命。”


    韓琦見趙頊一直陰沉著臉色,當即勸慰道:“官家無須太過憂慮,曆朝曆代,都難免有刁民作亂,前年執行《兵政三百條》時,也有百姓作亂,但很快就平息了下來。這次估計也是有奸人蠱惑百姓,最多一個月,定能鎮壓下去,影響不了朝廷變法大局!”


    “希望如此。”趙頊點了點頭。


    正月二十一日,京東東路安撫使徐廣衛再次呈上八百裏加急信函,稱:此次動亂乃是軍賊王衝惡意挑起,其彷照宋初的王小波、李順造反,提出了均貧富主張,結眾已近萬人,不斷搶掠青州富戶,搶常平倉、廣惠倉,徐光衛已親率五萬士兵前去鎮壓,預計月餘便能將這些賊子全麵消滅。


    信函中,對拒不執行青苗稅法的解釋很簡單,稱是王衝散播謠言,言說朝廷施行青苗稅法乃是謀民之財。


    謀民之財。


    聽到這四個字,趙頊感到尤為刺耳,恨不得立即殺了這個軍賊王衝。


    “均貧富?”


    趙頊聽到這三個字更是頭疼,這三個字,是讓窮苦百姓隨眾造反的最大動力,但幾千年來,哪有一個帝王能做到均貧富呢,這是個無解的難題。


    又過了三日。


    徐廣衛再次呈上加急信函,稱:軍賊王衝率造反軍夜襲密州,密州知州夏介之不戰而降,任由造反軍搶掠,好在徐廣衛及時增兵,打退造反軍,並活捉夏介之,現已將其關進大牢,請旨發落!而造反軍的人數已經擴大到兩萬多人,但徐廣衛稱,他仍有信心在一個月內將造反軍全部剿滅,無須朝廷增派官員與兵丁。”


    “不戰而降?這等官員,朕要之何用,殺!殺了!”趙頊暴怒。


    這時,一旁的翰林學士待詔歐陽修開口道:“官家,臣覺得此事有些蹊蹺,密州知州夏介之,乃是臣的半個學生。此人雖是進士出身,但素愛武事,在治平年間,曾多次主張向西夏開戰,以除邊境之患,其秉性嫉惡如仇,德政甚佳,他不戰而降,臣有些不相信!”


    聽到這話,趙頊慢慢冷靜了下來。


    作為皇帝,最需要警惕的就是,不能聽信一家之言,不能在情緒不穩定時做決定。徐廣衛所言並不一定為真,趙頊絕不做誤殺臣子之君。


    “你派人去青州、密州走一趟,調查清楚,並核實一下徐廣衛所言是否屬實?”


    “臣遵命。”歐陽修拱手道。


    翌日午後。


    趙頊批閱完奏疏後,心情甚是煩悶,本欲前往校場射射箭,見徐虎快步走了過來。


    “官家,皇城司探事司夏妙兒稱有要事求見官家,她說乃是十萬火急之事,隻能與官家細說。”


    夏妙兒,曾經的汴京花魁,當下皇城司第一女探事。


    雖然她武力一般,但其眼線甚多,頭腦聰穎,再加上獨有的美貌,在皇城司儼然已經成為了佼佼者。


    依照她的職位本無資格見聖,但趙頊知其消息靈通,固特許她有急事可直接找徐虎。


    不過,趙頊若在宮內接見她,有些逾製,且容易引得官員說閑話。


    “出宮,讓她在豐樂樓等朕!”趙頊說道。


    半個時辰後。


    趙頊出現在豐樂樓二樓的包間前。


    徐虎走到門口,停下來說道:“官家,屬下就在門外看守,有情況叫我即可。”


    歐陽修曾偷偷告訴徐虎,在保障官家安全的前提下,若有妙齡女郎與官家獨處一室,一定不要站在官家身旁。


    徐虎能感覺到官家與夏妙兒的關係有些非同尋常,故而便站在了門外。


    趙頊並沒有想那麽多,直接走了進去。


    此刻的夏妙兒,身穿皇城司黑色官服,其麵容俊俏,極為白皙,此番打扮別有一番靈動之氣。


    “妙兒參見官家!”


    “妙兒,你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趙頊問道。


    夏妙兒快步走到窗邊,朝著外麵探了探,然後將窗子全都關了起來。


    隨即,快步走到趙頊的麵前,竟然開始解衣。


    趙頊一愣,心中想道:這丫頭不會想要霸王硬上弓吧,依照她的性格……沒準還真做得出來!


    “妙兒,大白天的,你要……”


    就在這時,趙頊的話語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夏妙兒從懷中拿出了一個牛皮紙,然後又將外衣係了起來。


    聽到此話。


    夏妙兒一愣,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起頭笑吟吟地看向趙頊,道:“官家,你……你是不是想歪了?”


    “咳咳……咳咳……”趙頊一臉尬尷,看向別處。


    夏妙兒朝著趙頊調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迅速將牛皮紙拆開。


    牛皮紙裏麵乃是一封信,信封上還有一些暗紅色的血跡。


    夏妙兒將信件打開,說道:“此信,乃是妙兒昨晚在城外一具屍體上找到的。裏麵的內容關係到青州王衝造反事件,但不知是真是假。”


    “青州王衝造反?”


    趙頊的麵色變得認真起來,當即拿起信件看了起來。


    少頃,趙頊將信件朝著桌子上一拍,冷聲道:“此事若為真,朕定要了那京東東路安撫使徐廣衛的腦袋!”


    此信的署名為:密州知州夏介之。


    夏介之在信中稱,青州前廂軍都指揮使王衝造反,乃是逼不得已。


    自去年年中,京東東路安撫使徐廣衛便以青州為試點,率先施行青苗稅法、免役法等多項新法。新法本是惠民之策,但卻損害了很多富戶的利益,故而徐廣衛並未按照朝廷之策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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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知州蕭永望層層加息,強製百姓貸款,並不斷讓富戶兼並土地,甚至還挖人祖墳,毀人房屋。


    在去年年底,徐廣衛又出新招,為了個人仕途升遷,他下達一條命令:驅趕流民。美其名曰:促進商業貿易流動。


    但凡生活困頓,無家無業者,或者基本喪失勞動力的花甲年歲以上的老人,皆被他以各種理由,悄悄驅逐出京東東路,有一大半都死在了路途中。


    另外,徐廣衛還有一支名為“廣衛軍”的私軍,規模達數千人,對京東東路各個州府進行監管,導致無人敢上奏,許多官員都與其沆瀣一氣,隻報喜而不報憂。


    甚至在汴京,也有他的私軍,目的就是防止有人告禦狀。


    青州前廂軍都指揮使王衝,因祖墳被掘,八十歲母親哭瞎了眼睛而找青州知州蕭永望理論,王衝性格衝動,大打出手,被蕭永望定罪為造反。


    王衝一怒之下,便將青州的流民集結起來,開始造反。


    ……


    信件之中,夏介之並未講密州不戰而降,說明此信至少也在三日前了。


    “你找到的那具屍體,可能辨別身份?”趙頊問道。


    “正在辨認中。但他是個外地人,估計辨認出身份,至少也要半個月了!”夏妙兒認真迴答道。


    “朕會很快辨別出此信的真偽,你留意一些,查一查殺害持信者的歹徒身份!”


    說罷,趙頊朝著夏妙兒的肩膀上拍了拍,便拿起信件,急匆匆地趕迴皇宮了。


    夏妙兒摸了摸剛才趙頊摸過的肩膀,笑靨如花。


    一個多時辰後,垂拱殿內。


    趙頊坐於上方。


    韓琦、歐陽修站在下側,拿著那封帶有血跡的書信。


    “官家,此信的確是密州知州夏介之的筆跡,如果內容屬實,那……那恐怕京東東路是出大事了,這……這是官逼民反啊!”韓琦拿著信件,簡直不敢相信。


    挖人祖墳,毀人房屋,驅趕流民,監視地方官員百姓,還擁有自己的私軍……


    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足夠砍頭的了!


    而朝廷卻絲毫不知。


    這說明,京東東路的官員們很有可能都已經同流合汙了!


    歐陽修也是一臉不可置信,其說道:“臣派出去探查消息的密探,估計明天便能迴信兒,是真是假,到時就清楚了!”


    韓琦微微搖頭。


    “此事若屬實,估計探查不出來任何這真實消息,畢竟連這種信件都敢攔截,甚至追殺到了汴京。朝廷的密探,地方官員都很清楚路數,一到他的地界估計立即便會被發現,隻能看到當地官員想要他看到的東西!”


    歐陽修點了點頭,道:“確實有這種可能!”


    “那等明日,看一看能收到什麽消息吧!”趙頊擺了擺手,當即離開了垂拱殿。


    翌日午後,密探的消息傳來了。


    與京東東路安撫使徐廣衛三日一呈的奏疏內容,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這就值得趙頊懷疑了。


    趙頊站起身來,看向下麵的韓琦和歐陽修,道:“朕不能再等了。無論夏介之所言是否屬實,京東東路都不能出問題,必須立即鎮壓下來。命高茂山立即調集五萬名中央禁軍,三日後前往青州,鎮壓造反軍!”


    京東東路的青州、密州距離汴京不過千裏之遙,造反軍一旦起勢,將會造成大麻煩。


    說罷,趙頊想了想,又說道:“不……不,讓高茂山十日後再率大軍前往,這個消息先別放出去,另外,朕明日親自去京東東路走一趟!”


    中央禁軍若前往京東東路,徐廣衛若真如信件所寫那樣,很有可能會走極端,將所有罪行的痕跡都抹殺掉。


    趙頊隻有微服先行,才能看到真實情況。


    “官家,讓高帥前往鎮壓即可,你……不用前往吧,那裏太危險了!”歐陽修說道。


    趙頊搖了搖頭。


    “朕的江山,天塌一角,朕怎能不親自看一看原因!另外,那些造反軍若真是揭竿而起,要反我大宋朝,殺了也就殺了!若都是心中有委屈,一肚子苦水,因為一些貪官而被逼造反,朕若殺將他們當作叛軍殺掉,朕就是昏君了!”趙頊冷著臉說道。


    這時。


    韓琦站出來說道:“朕支持官家親往。當下新法剛剛施行不過半年,有很多問題還未出現。也許其他州府也存在這類問題,由官家出麵解決,才能震懾地方諸官,讓新法更有效地執行下去!”


    自古以來,變法都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此次出現造反之事,其實在韓琦的意料之中,但是他沒想到,地方主官的問題可能比百姓的問題更加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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