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趙頊、歐陽修、王安石三人正在一起就餐,一衙役來稟報,徐家父子求見。


    歐陽修看向趙頊,說道:“官家,那徐尤畢竟曾是二品大員,在朝中門生故吏很多,王介甫估計招架不住,臣曾經與徐尤共事過,他應該還認得我,要不讓臣出麵吧,將他罵迴去!”


    王安石挺了挺胸膛。


    “即使他是當朝一品,在壽州境內,涉及變法之事,臣也會公事公辦,不給其留半分情麵!”


    歐陽修白了王安石一眼,道:“老夫不是為你著想,是為官家著想,我出麵能盡快解決問題。你出麵不但不容易解決問題,反而易遭到官員彈劾,如此以來,乃是給官家增加麻煩!”


    王安石頓時不說話了。


    聽到“官員彈劾”四個字,趙頊眼前一涼,思索了一下後,道:“不,歐陽相公,你不用出麵,讓王介甫去!”


    “王介甫,見到徐家父子後,你說話一定要強硬,要激起他們找汴京官員彈劾你的念頭!朕想看一看,有哪些官員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彈劾你。另外,朕想將此事鬧大,鬧大了,才有更多人明白朕要變法的決心!”


    “臣遵命。”王安石站起身來,大步朝外走去。


    歐陽修麵帶笑容,心中喃喃道:“又有一批官員要倒黴嘍!”


    往昔,在歐陽修擔任參知政事的時候,一些擔任地方官的門生故吏犯下一些事情後,便會找歐陽修求助,歐陽修大多都會幫助,但如今不在中書了,他則是能裝湖塗就裝湖塗。


    當今的官家不喜歡拉幫結派、官員之間相互包庇,這已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縣衙後廳,徐尤拄著拐杖,由徐貫雄攙扶著走了過來。


    王安石笑著說道:“徐老,是哪陣風將你吹來了?”


    剛開始,還是要寒暄客氣一下。


    徐尤坐下之後,拐杖朝著地上一敲。


    砰!


    “王安石,你可知罪?”徐尤冷著臉。


    “本官還真不知,麻煩徐老告知。”


    “哼!你以個人喜好,在壽州私設多項變法之策,看似為國為民,實為故弄玄虛,效果更是微乎其微,一切隻為你個人名聲與仕途,此乃欺世盜名之舉!此為罪一。”


    “在青苗法出現紕漏後,你另設條例,強奪士紳富戶土地,此行徑如強盜一般,你就是我大宋官盜,此為罪二!”


    “你目無朝廷,罔顧聖恩,將壽州當作你自己的小朝廷,此舉動不僅欺君,而且有謀逆犯上之嫌疑,此為罪三!”


    九十歲的徐尤一口氣說完這三條罪狀後,依然是中氣十足,沒有絲毫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可見其身子骨確實很好。


    趙頊和歐陽修在後麵聽得一清二楚。


    趙頊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心中喃喃道:不愧是當過京官啊,言辭確實犀利,依照這三大罪狀,王安石明日都能被推到菜市口問斬了!


    王安石聽完不由得笑了,道:“徐老,說的好呀!”


    “你這三條罪狀,不但抹殺了本官在壽州的一切政績,還要將本官送進死牢啊!”


    王安石驟然提高了聲音。


    “你們父子是眼瞎嗎?你們看不到這一年多來壽州的變化嗎?”


    “壽州變法,乃官家欽定的變法之策,怎麽到你嘴裏變成了本官私設,你是在質疑官家所言為假嗎?”


    “另外,本官何時強奪了士紳富戶的土地?是你們這些人不把百姓當人看,剝削成癮。你們這樣的人若死絕了,壽州才能成為一方淨土。當然,你老人家也活不太久了!”


    “你所言的本官三大罪狀,純屬子虛烏有。有能耐,你就找人去汴京彈劾本官,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歪!”


    “本官念在你九十歲了,且往昔對朝廷有功,不想罵你。像你這種黃土都埋到下巴的人,從百姓那裏掠奪的錢財還不夠花嗎?別有事沒事就仗著自己以前的身份給朝廷添堵,最終隻會落得個晚節不保,甚至死後壽州的百姓會掘你徐家祖墳的……”


    當世,除了那些不講道理的悍婦外,還真沒有幾個人在辯論或對罵上敵得過王安石。


    “你……你……你……”徐尤氣得唿吸急促,使勁敲起拐杖。


    一旁的徐貫雄用手在其胸口順氣,片刻後,徐尤才恢複了正常。


    他站起身來,看向王安石,丟下了一句狠話。


    “王安石,你等著!老夫將讓你在朝堂永無立足之地!”


    說罷,二人氣唿唿地離開了。


    ……


    深夜,徐家書房。


    徐貫雄手提毛筆在信紙上飛快地撰寫著王安石的罪名,寫完後,將其遞給了徐尤。


    “爹,我將你所講的三條罪狀都寫進去了,然後準備再謄錄十份,連夜送往京城。”


    徐尤看後,搖了搖頭,道:“不行,罪名太少了!”


    “這……這三條條條都是大罪,一旦坐實,不說讓他入獄,他至少也要丟官!”徐貫雄興奮地說道。


    “兒啊!你還是不懂朝堂,文官的奏疏,向來都是言語誇張,官家大多隻信一成。另外,那些忤逆犯上、欺君的大罪名,已經變成了常用說辭,官家和中書不會以此貶謫官員的,你讓為父再想一想,還有什麽罪名能套在他的頭上!”


    徐貫雄對其父親一臉崇拜,暗道薑還是老的辣!


    “有了,你將強拆宅院寫上,這屬於實事,另外將王安石囚禁鄉紳也寫上去!”


    “囚禁鄉紳?這沒有呀!”徐貫雄一臉疑惑。


    “傻兒子,你明日帶著鄉紳地主接著去府衙門前鬧,鬧得越厲害越好,王安石若忍不住,自會抓人。而他一旦抓人,便有把柄落在我們手裏了,上麵若派人來查,我們便有了確鑿的證據!”


    “爹,還是你壞……哦不,還是你高呀!”


    “哼,你以為爹在朝堂幾十年是白混呢,這裏麵的道道深著呢!”徐尤捋了捋胡須,又說道:“你再想幾條適合扣在他頭上的罪名,湊夠九大罪狀,然後再送往汴京!”


    “好嘞,爹!”徐貫雄一臉興奮。


    後半夜,徐家家仆騎快馬,連夜奔向了京城,信件所送之人,皆為徐尤的門生故吏。


    而第二日,近午時。


    徐貫雄帶著一百多位壽州富戶又將壽州府衙堵住了。


    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帶了足足有三百名打手,以防再被百姓和那些婦人們毆打。


    他們也非常清楚大宋律法。富戶們隻是坐於府衙前叫喊,並不去攻擊府衙大門。


    “廢除分級加田稅條例!”


    “廢除分級加田稅條例!”


    “廢除分級加田稅條例!”


    ……


    府衙外,喊叫聲此起彼伏,引得許多人圍觀,而正門完全被圍住,府衙之人若出去辦事,隻能走後門。


    不到半個時辰,富戶們便喊累了,而裏麵一點動靜都沒有。


    徐貫雄頓時有了個點子,他去街頭叫來了三十名聲音洪亮的漢子,一人給二百文錢,讓這些人一直喊到天黑。


    徐冠雄就盼著王安石心中惱怒,將他們都關起來。


    而這時,趙頊皺眉來到了內廳。


    “王介甫,你就任由他們在府衙前如此鬧騰?”


    王安石攤了攤手,道:“臣要理會他們,他們喊得會更加起勁,喊累了,他們就迴了!”


    一旁的歐陽修搖了搖頭。


    “老夫猜測,這是徐尤的點子,他在朝堂上就詭詐得很,他是逼著王介甫將這些人抓起來,然後再以此羅列罪名!”


    趙頊想了想,道:“將他們都抓起來吧!朕不喜歡聒噪,並且朕下午準備去鄉下視察田地,你不會打算讓朕走後門吧!”


    “臣遵命!”王安石小跑著出去了,他就等著趙頊下命令呢!


    當趙頊來到府衙的那一刻起,這個府衙的決策人便隻能是官家,王安石對這一點兒,心中甚是清楚。


    當下,由官家撐腰,他無懼一切。


    嘩啦啦!嘩啦啦!


    府衙的衙役們手持長刀,將壽州富戶們圍了起來!


    “奉知州大人之命,將府衙前鬧事者關押於州牢,待定罪後統一量刑!”


    一百二十六名壽州富戶皆是一種“爺爺等你跪著求我出來”的表情,無須催促,一個個大步朝著州牢方向走去。


    早上,徐冠雄已經向他們通過氣了。


    王安石很快就要滾蛋了,而他們若是被關入獄,王安石離開壽州的速度會更快!


    一百多位壽州富戶同時入獄,這對於任何一州都是大事情,而此消息很快便將傳遍鄰邊各州府。


    而此刻,趙頊、歐陽修、王安石則是打馬行在田間的鄉道上,視察鄉下百姓目前還存在著哪些問題。


    三日後。


    中書命人將這些人的奏疏都送了過來,共計十名官員,涉及中書、三司、樞密院、禦史台、翰林院。


    這些人的奏疏寫得幾乎一致,都羅列出了王安石的十條罪狀,聲稱乃是自己的線人或屬下親眼所見,為了避免壽州亂象對百姓造成更大的傷害,故而才敢直言麵聖……


    “啪!”


    趙頊看完後,直接將這些奏疏摔在了地上。


    “朕養這些官員有何用,睜著眼睛說瞎話,在不了解事實的情況下,便肆意猜測胡言,誣告官員,一個個還說得言之鑿鑿。書沒少讀,文采皆佳,就是把自己的良心讀丟了!”


    一旁的歐陽修根本不敢說話。


    這在朝廷中其實已經是常態了,主要是因為仁宗、英宗對士大夫官員過於仁慈,才慣出來了一種這樣的毛病。


    趙頊想了想道:“告知中書,此九人全部免職,貶為庶民!”


    “官家,如此處罰總要一個有理由吧,不然中書恐怕無法執行。”歐陽修小聲說道。


    趙頊指了指扔在地上的奏疏。


    不遠處的徐虎立即將其撿起,整理好後放在書桌上。


    趙頊手提禦筆,在一本奏疏上寫道:“誤國誤民,奸佞行徑!”


    唰!唰!唰!


    其他幾份奏疏上也都是這八個字。


    “將這九份奏疏放到中書衙門前,讓所有的京官都去觀摩觀摩,若有人問,朕如何斷定他們上奏的乃是誣告之言,就告訴他們,朕就是證據!”趙頊臉色鐵青地說道。


    “老臣遵命!”歐陽修拱手道。


    誤國誤民,奸佞行徑。


    這八個字,比貶為庶民更可怕。因為這是帝王對臣子的評價,是定性之語,除非能讓官家收迴此話,否則這八個字將會一直附著在這些官員身上,直到他們死去,甚至他們的後代都會因此受到牽連。


    此責罰,算是極為嚴重了!


    三日後,九份奏疏以及歐陽修的一封親筆信送到了韓琦的麵前。


    歐陽修知曉韓琦做事嚴謹,此九人的罪責還不到罷黜官員的程度,更何況九人中,還有兩個三品官,四個四品官,並且都是身居要職。


    但歐陽修的一句話將韓琦點醒了。


    “官家此舉乃是殺雞儆猴,要治理的是朝廷中的誣告陷害之風,此風不止,官家對群臣的信任將不複存在。”


    韓琦當即行中書命令,下達了罷黜九名官員的旨意,另外命百官前來中書衙門觀看奏疏。


    而當那九名官員得知自己被罷黜,且被官家賜了“誤國誤民,奸佞行徑”八個字時,不由得都傻眼了。


    他們本以為就是幫以前的恩師長輩一個小忙,哪曾想竟然將自己的仕途全毀掉了。


    一個個麵如死灰,紛紛寫信咒罵徐尤。


    很快,正在家中聽戲的徐尤收到來信,當即就昏厥了過去。


    徐府的大夫搶救到後半夜,徐尤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有一種猜測,官家來壽州了,沒準就和王安石在一起,而王安石的所有行為都是官家授意的,所以他之前的所有行為都是找死!


    但是,無論官家在不在壽州,都不是他能說出來的。


    他想了想,當即喊來管家,語氣虛弱地說道:“明日……明日一大早,將……將府上所有的田契準備好,低價……低價賣給百姓,明日……明日就要賣完!”


    “老爺!這……”那官家正要說話,徐尤一拐杖打在其身上。


    “按照我說的做,快去,再敢廢話,我立即命人將人丟井裏!”徐尤幾乎是扯著嗓子在喊。


    管家從來沒有見過老爺子動過如此大的脾氣,當即飛快地奔出大廳去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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