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時我們不知那東西叫足球,管那叫皮球,玩起來倒是現在正宗的橄欖球玩法。現在年紀過了六十歲的人,腦子裏基本上沒有足球的概念。每次我迴老家和兒時的夥伴踢球時,旁邊總會走來一個老太張開滿口漏風的嘴說:“韓寒,在拍皮球啊!”聽完這句話,總是令我興致大減,你說中國國家隊在拍皮球想必不會有多少人反對,可麵對我們這群對足球癡迷的孩子未免……

    我跟足球結緣是在初一時。當時我們學校機構龐大,我在初一(14)班,聽了令人噴飯。初一的課程比較寬鬆,每天傍晚一下課就去踢球。那時我球技很差,往往淪為替補。我不甘心,於是每日苦練。初一時我逢周末迴老家,家裏有塊空曠的水泥地,特別適合我這種一帶球會撞出二十米的初學者。我就在地上放一些可樂瓶練盤帶。由於無人傳球,隻好一個人帶球,所以造成了我後來盤球過多的毛病。

    我家原來有一隻小黑狗,拴在門口,狗房子門的大小正巧符合我的心意。盡管我平時愛狗如命,但為了球技的長進隻好不要命了,於是我選擇了大義滅狗。一開始,我腳法奇臭,那隻小黑狗相對比較安全,隻覺狗窩附近四麵開花。直到有一天,一腳力射洞穿狗窩,可憐那隻狗沒想到我進步神速,竟有射中的那一天,猝不及防,慘叫一聲逃了出去。以後由於我的腳法日益長進,那隻狗隻好長期漂泊在外,有家迴不了。我腳法的進步多虧那隻狗的無私幫助,可惜現在它已經因為誤食毒藥而謝世。時隔五年,雖然斯狗已去,但我常會想起在老家昏然欲滅的橘紅燈光下練射門的情形。

    由於我的技術飛快進步,在初二(14)班時我已經屬於班裏足球技術出眾者。每逢放學早,我們就會攜一隻真皮足球去籃球場踢球,直到夕陽西下。班裏一些有特點的人至今記憶猶新,幾年後跟舊友聊起還會暢笑。

    其一是我班的隊長鬱宗萍,他現在在複旦附中。此人技術比較全麵,顯著特點就是頭大,更方便於處理各種信息。此君踢球冷靜異常,中場組織尤善。由於頭大,所以目標明顯,我們在底線傳中時往往會瞄準他的頭開炮。此君過人技術不精,每次要過人都像一場持久戰,而且拚腳總無法避免,拚起腳來全中學都聽得見。他帶球時,我們才會懂得為什麽足球是殘酷的。

    其二是張曉楓,現在在金山區。他與台灣一個作家同名,但唯一比他行的就是速度。張曉楓以速度快而聞名,百米十一秒。速度快並不完全是好事,比如張曉楓最大的缺點就是常常跑得比球快。一直看到在茫茫人群裏張曉楓像電光一樣“刷”一下脫穎而出,和門將成單刀之勢。正在眾人吃驚之際,張曉楓和門將大眼瞪小眼,眾人才迴過神來,球還在人堆裏。張曉楓又以兇猛見長,隊裏幾個瘦的幾乎可以被他捏在手裏當牙簽用。

    張曉楓和鬱宗萍不同的是,他拚身體而不是拚腳,一般帶球離人五米時就不在腳上做文章,挺胸抬頭直撞過去。張曉楓用的是某些運動員的踢法,撞得過人家就是踢不過人家。足球的悲哀也就在這裏,因為球員沒搞清楚到底是踢球還是撞球。

    還有一個奇特的人叫施曉波。此君踢球幾乎不用腳,全靠手。此人出身後衛,防守時尤善鐵砂掌,一掌一個準,球技再好也難逃被其擊傷。前些日子,語文老師教到“熊掌,亦吾所欲也”,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施曉波和李鐵。施曉波所守的區域人稱球場百慕大,抗擊打能力弱的人視其為蜀道,寧願繞道而行也不正麵過。

    另一個讓人記住施曉波的理由是,他的大力射門人間罕見。因施曉波一介後衛,平常難得射門,一旦有了射門機會便會用盡力量抽射,隻是準度遠沒我射狗窩的風範。我由於受過特殊訓練,所以每次要射門時,對方的球門在我腦海中立即抽象成一個狗洞,於是,我大為亢奮。而施曉波顯然沒有這個功能,一般而言,被施曉波射中的人隻有兩種結果:一種是呆立不動變成“植物人”,一種是四腳著地變成“動物人”。健壯如牛的張曉楓,也在一次比賽中被施曉波一腳抽射成“動物人”,其威力可想而知。

    最後一個是許明,現在就讀於交大附中。他是個典型的理論家。他飽讀經書,大到球隊的戰績,小到球隊替補後衛他女朋友的媽的職業都了如指掌。許明身高體壯,一副踢球的好料,隻可惜架了一副七八百度的眼鏡,摘下以後便成“盲人摸象”,奈何射門乎。

    許明在場邊指導之餘也會上場實踐幾腳,一隻球慢慢吞吞地滾過來,通常許明會一腳抽空,於是空留虛驚在人間。我們都被許明罵過,許明罵起人來會真正把自己置之度外,指著人的鼻子就罵會不會踢球。許明又精通各種戰術,什麽3-3-4、3-4-3、2-5-3陣形,遇時變換。一次他甚至排出一個3-5-3陣形。我們琢磨怎麽多出一個人,許明解釋說,門將在場上也要發揮主觀能動性,要不滿足於守門,要衝出禁區走向中場,要走位飄忽。於是,我班的門將會長期埋伏在對方的禁區裏,成為羅星中學足球的一大景觀。

    初二全校聯賽時,我們班幾經大喜大悲,終於捧迴冠軍。那天我們全隊一起燦爛地笑,暫別足球場。上了初三後,就很少真正地去踢一場球了。

    初三中考過後那個暑假,正好是世界杯。我不希望中國足球隊衝進世界杯,因為那說明世界足球水平降低了。此文不評論國家男足如何,那是浪費筆墨。

    一九九八年夏天的世界杯並不十分精彩,隻有從歐文的一個進球裏可以依稀感到張曉楓的風範。以往在羅星中學暮色裏踢球的朋友都各有去向,從此很少有電話聯係,也不曾聚在一起踢過球;以往中學旁鍾樓裏那座鍾敲響五點的鍾聲時,不再有人大喊“差不多了,別踢了”,五點半整也隻有一群陌生的孩子去小賣部買五角錢一瓶的橘子汽水,陌生得像那些球友。

    上了高中後常在雙休日踢球。高中的同學應該說球技是蠻不錯的。像那位狂熱地愛好著文學的“蚊子”,就長於過人。我一直會和他爭論不休誰的水平高超。但是,水平高超不代表水平引人。像隔壁宿舍的小陸,是全場目光的焦點,因為他常開大腳。隻要腳下有球,二話不說掄起大腳。開大腳其實沒什麽,身為一名後衛,一定要多開大腳。但小陸之所以引人,是因為他的大腳開球向來都是往自家門裏飛的。

    我和“蚊子”踢了多年足球,就是不明白小陸如何才能做到背對自家球門而射自家球門的。一九九九年高一足球聯賽,我們連小組都沒有出線,我承認那次自己踢得很臭,因為和那時的隊員在一起,我有些找不到感覺。

    最後要說的就是“新民晚報杯”足球賽,我一共參加過兩次。由於那時是酷暑,踢一圈迴來連“國籍”都會出現問題。

    我本不想參加,但因為我們這個地方球場實在少。踢踢弄堂足球不是不好,隻是踢到一半總會有人抄著家夥來追殺足球。居民區裏的人都嫌吵聲太大。中國的市井小民就是如此,容得下麻將卻容不下足球場。

    那兩次“新民晚報杯”就是在沒處可去的情況下報的名。參加“新民晚報杯”最頭疼的事情是要學校蓋章、班主任同意,真不曉得是校長、班主任在踢球還是我們在踢球。第二大頭疼的事情是取隊名,要讓人一聽就精神抖擻,像什麽“小白兔”隊、“大花狗”隊肯定是拿不出門的,對手看了會笑得影響比賽,“申花”隊被人先用了,叫“花生”隊也未嚐不可,什麽“超人”、“夢幻組合”都是拿得出門但叫不響的名字。我們球隊的名字就暫且不說了,以免貽笑大方。

    “新民晚報杯”其實就是暑假裏沒事幹出場汗換個“國籍”而已,但是有些習慣在經曆了那麽多場比賽後始終不曾改變,像羅星中學晚鍾聲裏五角錢一瓶的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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