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我們天天晚上去南京郊區廝混,那地方一片漆黑,還有幾個小山和台階。聽一凡介紹,說是那兒情侶出沒無常,走路不小心都能踩著幾具。我們哈哈大笑,並不信以為真。

    結果那天老槍真就踩到一具,嚇得老槍差點兒報警。可能是那對情侶剛完事,趴那兒一動不動,聽到遠處腳步聲,更加不敢發出動靜,想人生的路有無數條,那幾個小子也不一定非要走到我這兒吧。結果還是不幸被老槍一腳踩到,準確無誤。

    那小子被踩到以後直罵,媽的沒長眼睛啊,走路怎麽不看腳下有沒有人啊,真他媽活得沒有事情幹了。

    這小子的每句話就像老槍那一腳一樣準確無誤。

    51

    當天我們去了南京的一個小酒吧,那裏有無限暢飲,付他每人十五元錢,就可以喝到你滾倒。當然喝的啤酒不會是好啤酒,而且黃得異常。我們的位置坐落在廁所邊上,我們不由提心吊膽,再看看裏麵的店員,一個個有氣無力,欲死不能,神態詭異。

    老槍建議說,我們要找個什麽方式先出名然後賺錢然後買三輛跑車去滬寧高速公路上麵飆車去。

    一凡過了兩個月的窮日子,不由萬念俱灰,說:還跑車啊,是不是那種前麵一個人在拖,後麵的人坐的那種車啊,舊上海不就有,還是敞篷跑車。

    老槍被嘲弄以後降低要求,說,有輛桑塔納就心滿意足了,哪怕是普通型的。

    我說桑塔納啊,沒聽說過,什麽地方出的?

    老槍被嗆了,不由激情消退,半天才說,那車的出處啊,“傷害大眾”。

    於是我們向著有一輛“傷害大眾”的桑塔納的目標邁進。

    52

    那天無限暢飲完畢以後,我們去一個地下的錄像廳看電影。一凡介紹說,這是南京一些很有性格的地下導演搞的,他們是戲劇學校畢業的,因為過分前衛,所以片子不能通過審查,所以就沒有名氣,所以就躲在地下。

    一凡的話讓我們覺得,這個看錄像的地方應該在地下比較深的地方。沒有想到,一凡帶領我們到一條小弄堂裏麵,然後往天上一指,說,上去。

    我和老槍往上看,在一個很破的樓的三層,燈火通明。此燈絕不是等閑之燈,照得整條弄堂帶著光明。一凡覺得這就是象征那些導演的力量,光明普照大地,在這黑暗的地方。

    53

    我們走過破舊的樓梯,那梯子是用鐵燒的,顯然是導演考慮到來他這看東西的人都比較窮苦,胖不了,所以為節省起見,就用鐵叫人燒了一個。來個局長大家就都完了。

    在那幾十平方的大房子裏,放一個34英寸的國產彩電,不打幾下不出影像,還屬於半自動的那範疇裏。然後邊上是兩音響,牌子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和老槍懷疑是世界頂級的東西,類似法拉利f50那種東西,得去定做才能有。

    一凡一拍那家夥,說,法拉利,拉你個頭。這東西就我媽廠裏做的,兩個音響加一個低音炮,兩個環繞,一個中置,一個功放,你猜多少?說著突然躥出一隻手,張開五個手指,說,五百。

    那個身價五百的東西先是在放伍佰的《挪威的森林》,果然是兩者相配,音質絕佳。我和老槍拍一凡的肩膀說,你媽好手藝。伍佰的音樂屬於那種比較吵鬧的像是破痰盂舊臉盆都在敲的東西,所以反正劈裏啪啦的沒聽出什麽來。然後是張洪量的一首叫《整個給你》的歌,此歌極其像黃色歌曲。老槍對張洪量聲音的評價是,縱欲過度的嗓子唱出來的,聽得我和一凡十分驚歎,好家夥,光聽聲音就能聽出那人縱欲過度。然後我們問老槍:你小子怎麽聽出來的啊?

    這時,張洪量唱道,我整個給你,我那個給你。

    54

    為了防止街道上大媽等閑雜人等的檢查,先放了一個港台的片子。此時已經到了十來號人,一個個都披頭散發,神情似鬼,嘴裏叼煙,目中無光。這個時候我突然覺得恐怖,於是想起念書的時候一個老家夥說的話。當時正上語文課,那老家夥沒收了一本所謂新生代的人寫的東西,此人想必一直看那些書,我看見他的嘴臉就可以想象出情節。

    這家夥沒收那書以後,估計會占為己有,然後好好研究。但是,作為一個老師,不得不裝模作樣地說:

    同學們,老師活了半個多世紀了,最後想告訴大家,一個人,在社會上,可以活得墮落,可以活得自私,可以活得放縱,就是不可以活得麻木。

    此人說此話時神采飛揚,還把手裏的書揚了揚。此話出自他口雖然虛偽,但是這卻是我們至今為止聽到的從這老家夥嘴裏冒出來的最讓人感動的話。這話曾經使我相當一段時間裏勤儉節約,不抽煙不喝酒,積極向上。

    這家夥說這話的時候莫名其妙加了一個“最後”,使這話蒙上了一種偉大人士臨死遺言的氣息。結果這家夥的最後變成現實,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橫穿馬路被卡車撞死。我們的學校,對此表現出興奮,因為又多了一個教育學生不要亂穿馬路的例子,而且極具說服力。

    我們班級也為此興奮良久,想這老家夥終於死了。然後是班會上,校長強調:我們每個人,在離開自己母校的時候,應該充滿感情,見到自己老師的時候,應該充滿尊敬。

    55

    首先放的是一個叫《疾速傳說2》的片子,是一個講飆車的。開場的女主角十分漂亮,表演到位,聲音甜美——或者說是配音甜美。此人講話的腔調使我想起我以前一個女朋友,這個女的講話非常緩慢,自成一格,如果閑來無事,聽她說話如同音樂繞梁,全身舒爽,倘若趕時間有急事,恨不能用槍頂著她叫她說快點兒。最後電影裏的女人死於翻車,她死去的時候,我借故去了次洗手間,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想象此女現在正坐在誰的車裏,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此司機必然容易出交通事故。然後很小資情調地歎了幾口氣,迴到播映大廳,翻車死掉的女人的屍體正從車裏拖出,我在想,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可惜了這樣的美貌、這樣的聲音。

    然後是張柏芝出場。張柏芝的表演顯然做作,聲音難聽——或者配音難聽。先前張柏芝出道的時候,我們都對她抱有好感,後來聽說這個女人覺得自己名字難聽,聽著像張白癡,所以想改名字。

    對此我和老槍很是讚同。結果張柏芝說希望能改成張發財、張有錢的時候,我和老槍同時昏厥,對這人的好感頓時消滅,覺得這女人還是叫張白癡好。

    後來我們意識到改這個名字最適合不過她了,因為她有錢,她發財。

    56

    這片子讓我們對速度重新燃起欲望。在幾年以前,我特別喜歡飆車,並且買了一輛yamahav2的兩衝程摩托車跑車。此車性能優異,在公路上開的時候其爽無比,那些桑塔納根本不是對手,六個前進擋,在市區按照轉速表紅區換擋的原則開基本上連換兩擋的機會都很少。使我這種以前開慣5輕騎的人一時難以適應。

    在我開輕騎的時候,我對那車說,媽的你快點。然後換了那25以後,心裏直叫慢點慢點兒。在中國開這車,超越一切車輛沒有問題,而且聲音清脆。為這車我傾其所有,覺得物有所值,因為它超越了一切。

    我們當初和一群青年飆車的時候,覺得隻有高速讓人清醒。當時我們初涉文壇,讀了很多廢品,包括無數名著,神情恍惚,心裏常常思考諸如“我為什麽要活著”、“人生的意義是什麽”,思考得一片頹廢,除了街頭的煙販子看見我們頓時精神抖擻以外,其他人看見我們都麵露厭惡。我們當時覺得我們的世界完蛋了。哲學的東西看多了就是這德行,沒辦法。在後期我們開始覺得這個世界虛幻,其實是因為沒有什麽事情可以做,睡多了自然虛幻。一個人在床上的時間多了,必然覺得這個世界不真實,妓女也是一個性質的。我們像妓女一樣地生活,有事沒事離不開床。在上麵看天花板,覺得媽的這個世界完了,我們完了,人類完了。至於為什麽完了,答案是,不知道。

    後來我們都買了小輕騎,讓自己可以在比較遠的範圍內活動。當初我們的感覺是,媽的這家夥真快,能開每小時五十公裏。世界真美好,能有路,人類真美好,能造出輕騎,我們真美好,能在路上開輕騎。

    換上雅馬哈以後這樣的感覺尤其強烈,使我一度精神奕奕,容光煥發,迴光返照。

    如果你體會到,你坐在一個有很大馬力的機器上,用每小時超過一百八十公裏的速度飛馳,稍微有什麽閃失,你就和你的花了大價錢的大馬力機器告別了,從此以後再也不能體驗超過桑塔納的感覺,再也不能吃到美味的椒鹽排骨,再也不能看見刺激的美國大片,再也不能打聽以前的朋友現在在幹什麽,你就會覺得這個世界無比真實,真實得可怕,真實得隻要路上有一塊小的磚頭就會一切消失,你就會集中精神,緊握車把,看清來車,小心避讓,直到靜止。

    有一次,我以七十公裏的時速轉彎的時候,果真壓到一塊磚頭,車子頓時失控,還好車速不快,又逢農民大豐收,我飛到路邊的一個柴垛上,居然絲毫不傷,但是車子滑向路中,又正好開來一個集裝箱。這集裝箱是我剛才就超過了的,那司機還和我並了一段時間,我沒有工夫和那麽次的車磨蹭,故意並排了十幾秒以後馬上躥到集裝箱前麵去了。那司機肯定記恨在心,又恰巧看見我的車滑在路當中,於是此卑鄙小人集中精神,小心翼翼地打方向,瞄準我的車碾了過去。頓時我的雅馬哈報廢。

    你比它快,可是你會失誤,你失誤的時候,就得看誰重了。車毀了以後我無比憎恨這類大車,發誓以後要開輛坦克和此類晚上交會從來不打近光的卑鄙大車好好撞一迴。

    在我的愛車報廢以前,隻有一輛車把我的車給超了,我用盡力氣,還是被那車甩得無影無蹤,連並排的機會都沒有,是一輛叫三菱的跑車。若幹年後,我開著那種車穿過上海,那時才知道這是一種叫3000gt的跑車,我開的是vr4,雙渦輪增壓,320匹馬力。在一段時間裏,它成為我的夢想,當夢想實現,我又發現我的夢想太重——我的意思是車太重,有一千八百公斤,是輛笨重的跑車。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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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7

    在看完《疾速傳說2》以後,那地下導演安排的第二個片子叫《愛你九周半》。此片是一個美國片,美國人拍的東西,不上床就難受,導演總會覺得好像還缺了什麽,此片果然色情,看得在座的一片沉默。可惜看到一半電視機不出圖像,我們隻聽見裏麵的聲音,不由浮想聯翩,讓人心神蕩漾。終於有一人按捺不住,上前對著電視機就是一拳,這機器頓時大放光明,一切正常。因為這是一個vcd的片子,而它的下集被那地下導演遺失,所以大家隻能欣賞上集。在經過兩個半小時的等待之後,終於放映此導演的大片,叫《什麽是人性》。在此之前,這導演從來沒有露麵,就在放這片子的時候出現一次,其形象讓我們大吃一驚。原來這人肥頭大耳,肚子凸起如同那國產電視機,雙腿粗壯如同那兩隻音箱,屁股大如功放,與此套器械可謂達到了人機合一,使人驚異此人是如何做到從那梯子上上來而梯子不塌的。

    在我的印象裏,凡是生活窮苦的人物,形態都應該對得起自己的收入。於是問老槍,這人是如何做到在窮困的條件下讓自己的肚子那麽大的。

    老槍的迴答是,因為國產啤酒是比較便宜的。

    58

    導演折騰完機器就消失了,是為了讓我們更好地觀賞片子。我相信假使是一個好片子,導演坐你身邊就沒有趣味了,就好像一個姑娘是個美女,但身邊矗立她的老母,就感覺別扭了。

    我們熱切地等待這部叫做《什麽是人性》的電影。裏麵很多演員都是臨時湊的,隻要傻x似的佇立在鏡頭前麵,用永遠不變的神情,嘟噥一些台詞就可以了。

    導演的鏡頭很考究,整個片子看完了卻沒弄明白講什麽。

    59

    以後的事情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的,老槍的,這窮胖導演的,一凡的。兩年以後,老槍開一國產帕薩特,悠然穿梭在上海的晚上,觀賞外灘風景。因為還是“傷害大眾”出的車子,所以偶然一次傷害過大眾,就是兜倒一個上街的老奶奶,其他時間,安然無恙。此車二十五萬。

    一凡最為誇張,開一輛奧迪tt的跑車,價值七十萬,不能隨便出車門,否則會遭人圍觀,索要簽名。這車實在太猛,一次在高速公路上翻車,接近報廢,結果一凡與我上次一樣,連擦破皮的地方都找不到。第二天,一凡在高速公路上翻車的事情出現在全國各大報紙的重要版麵。

    胖導演開一輛北京吉普,叫切諾基,此車毫不怯懦,四升的排量,有一個其大無比的油表。加上百公裏二十升的耗油,讓人一輩子不忘記加油。這人剛剛考出駕照,所以小摩擦不計其數,車身上滿是撞擊痕跡,滿街亂掉防撞杆。

    60

    我們幾個是在一起搞電視劇。但是你首先要搞清楚看電視劇的都是些什麽人,據一個調查說,看電視劇的家夥都是月收入在兩千塊錢以下、四十歲以上的家庭婦女。為什麽電視劇現在有很多批評,因為這些女人很厲害,掌握著遙控器,恰好如果丈夫是評論家的話,因為看不成球,往往惱羞成怒,後果就是電視劇口碑不好。這是樂觀的想法,一度指引我們前進。

    61

    在一年的開春,老槍認識北京一個搞電視的公司,該公司剛剛成立,錢多得沒有地方花,又知道老槍的瞎掰本事,決定將我和老槍作為大有前途的電視劇本寫手來培養,說要搞一個轟動全國的電視劇,劇本上決定花一百萬,由三個人合作寫,就算錢賠了也沒關係,重要的是打出他們公司的品牌。

    這句“錢虧了也沒關係”使我和老槍信心大增,在給老板賠錢的時候自己又能賺錢,是件很美的事情。

    我們的另外一個寫手是有一定寫電視劇本經驗的,此人幹瘦無比,像從埃及古墓裏爬出來的,喜歡抽煙,但比較沒品,掏出來的都是紅雙喜,據說此人以前當過足球裁判,一次在掏紅牌的時候突然發現紅牌掉了,遂掏出紅雙喜煙殼揚揚,將人罰下場,於是對紅雙喜產生感情,抽了很多年。這具幹屍從不讓別人叫他中文名,估計是姓牛或是姓朱之類的,此人英文名和國際影星的一模一樣,叫湯姆·磕螺螄。我們開始叫得很不習慣,以後索性叫他磕螺螄,此人痛恨自己的中文名字,連自己媽都難逃厄運,不被允許叫兒子的中文名,於是每次看見兒子都開心地喚道:迴來啦,湯姆·脫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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