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慢三“致鬱係”領軍人物慢三

    方瓊想在進門正對的牆上掛一幅畫。我表示反對。我的意思是,牆上最好白花花的,什麽也沒有。但方瓊堅持,那麽,既然如此,走吧,我們去買畫。

    我們先去了宜家家居。由於是周末,人特別多,大家走走停停看看想想,拿出卷尺來丈量尺寸,躺在樣品床上唿唿大睡,有的甚至在方形餐桌上擺了麻將。我站在他們旁邊看了一會兒,賭得不大。

    你應該先打二餅,我建議道。

    滾你媽的,你哪兒來的?

    方瓊趕緊把我拉走。我們逛得很慢。是這樣的,當你打算去買一樣東西,肯定會在這個過程中被其他的一些東西吸引,並為之心甘情願地掏錢。我們選了一套藍白條紋的被單、幾隻灰色的瓷碗和一個用來磨刀的器具。隨後我們去餐飲區吃了頓飯。

    你帶會員卡了嗎?

    沒帶。

    會員卡可以免費喝咖啡。

    哦,真可惜。

    排在我們前麵的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大媽,又肥又矮,但打扮得還挺像那麽迴事兒。她要了一份意麵、一份牛腩飯、兩塊慕斯蛋糕,還有一碗奶油湯。我完全相信她能把這些東西消滅得一點不剩。

    吃完飯,我倆優哉遊哉地喝了一會兒咖啡(因為可以續杯,我倆共飲一杯),並就中國人的公共素質問題展開了一場小型的討論,她覺得最近三十年中國人素質一直沒有提高,而我覺得大家還是在進步的。直到感覺時間差不多了,我們才收了碗筷,繼續前進。

    家居廳在二樓。由於東西多,我找了一輛推車。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又拿了一塊圓形的羊毛地毯、四隻高腳杯,還有一個用來煮意麵的不鏽鋼鍋。在一個狹小過道中,迎麵來了一輛同樣的推車。一個年輕的高個子父親推著他大約三歲大的兒子,嘴裏哼著一段聽不清是戲曲還是歌曲的旋律。兩輛推車頭衝著頭互不相讓,較了一會兒勁,就在劍拔弩張之際,我再次被方瓊拉到一邊。

    這裏有套裝的膨脹螺絲,要不要買一盒?

    買了幹嗎?

    掛畫啊。

    掛畫有釘子不就行了?

    當然不行。

    方瓊堅持要買。那麽,買吧。緊接著她又說既然買了膨脹螺絲,就得買電鑽。擺在麵前的有三種:電起子、普通電鑽、衝擊鑽。她猶豫不決。

    你們買來做什麽用呢?一個穿黃顏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員適時地插了進來。

    你甭管,你就告訴我這三種有什麽區別吧。

    電起子是用來擰螺絲的,普通電鑽隻能用來在木板或石膏板上打洞,衝擊鑽則可以打一般的實心牆。工作人員解釋得很耐心。功能不一樣,價格也不一樣。

    那就買衝擊鑽吧。

    等等,我說,我覺得普通電鑽就足夠用了,進門那堵牆是石膏板做的。

    可是萬一你以後需要在客廳的承重牆上再掛點其他的東西呢,到時候你不又得跑一趟?

    那你的意思是,一步到位?

    對,一步到位。

    看到方瓊又開始堅持了,我還能說什麽呢?那麽,好吧,就買衝擊鑽。

    我和方瓊相識在一檔相親節目,當時她是台上二十四位光彩照人的女嘉賓中的一位,漂亮、端莊、知性,美國留洋經曆。而我則是一個有過失敗婚姻的男人以及五歲大女兒的父親。我一眼就看中她,並在心裏默默期望她能為我留燈到最後。我並沒有任何信心,直到最後牽手成功,那該死的音樂一渲染,我幾乎被搞得當場落淚。下了舞台,方瓊表示先從朋友做起,我沒有什麽理由不答應。一年後,我們正式開始談婚論嫁。

    啊,一切看起來都那麽順利,不是嗎?以我的年紀和現狀,就她而言,我真的是太幸福了,因此隻要能力允許,我會盡我所能滿足她提出的要求。她需要房子,我就買了房子,她需要把女兒送到前妻那兒,我也照辦了。那麽,她想在進門處掛一幅畫,沒什麽好說的,掛吧。

    我們走到了賣畫的區域。我看中了一張印有卓別林肖像的油畫,可她卻對這裏所有的一切都不滿意。

    這些都是流水線上的玩意兒。

    是的,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買些畫家獨立創作的畫,哪怕畫得不好,但真實。

    你是說這些不真實?

    嗯,藝術是創造,不是複製。接著她和我講了一大堆她在美國逛博物館的感受。哎呀,那種藝術的氣息簡直撲麵而來,而這裏,我隻聞到一絲腐臭。

    我看了看那幅卓別林,知道自己即將失去它。

    要不我們換個地方看看?

    好吧,去哪兒呢?

    我們把之前買的零碎以及工具都結了賬,然後就出了宜家。方瓊讓我開車上機場高速,順義方向。

    遠嗎?要不我們改天再去?我說著,順便看了看時間,下午四點五十分。今天是星期六,晚上七點我得和女兒通話,這是我每個星期必須完成的事情。

    不,我今天就想把畫掛起來。

    那麽,就去吧。我加大油門,心想隻要加快速度,應該能趕迴來。方瓊這時點起了一支香煙,並將車窗開了一條小縫,煙霧隨即被抽離出去,飄散在天空中。我是在和她交往一個月之後才知道她是個老煙槍的。

    從六環路出口下去,走通順路,再拐上宋梁路,逐漸接近了我們的目的地。這是我第二次來宋莊,上一次一個朋友跑這邊來看獨立電影,結果被一個從天而降的啤酒瓶莫名其妙砸破了頭。這個倒黴蛋一手捂著血流不止的頭一手給我打電話求救,半小時後,我開車把他接走並送到了附近醫院,當時血已經徹底模糊了他的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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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時間點,宋莊街上行人稀少。我把車停在路邊,然後跟著方瓊走進了一家沒有招牌的畫室。畫室的牆上和桌上密密麻麻堆滿了畫作,印象派、寫實派,靜物、景物,向日葵、裸女……諸如此類,也有書法作品,牆角還堆有木質畫框,一隻咖啡色的貓四仰八叉地躺在一疊畫紙上,見我們進來,隻是瞅了一眼,懶得動身。

    方瓊似乎對這裏很熟悉,也不說話,隻是四處翻看。我則有點焦急。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人過來,就喊了一嗓子。

    老板!有人在嗎?!

    這一喊把那隻懶貓嚇了一跳,“嗖”地就衝了出去。方瓊瞪了我一眼,有點責備的意思。我無奈地聳了聳肩,然後指了指手腕上的表。這時,從裏屋走出來一人。中年,男性,長發,戴黑框眼鏡,穿白色t恤,骨瘦如柴,一手拿著畫筆,一手夾著半根點燃的煙。

    喲,方方。

    嘿,老柴。

    顯然,他倆認識。我挺了挺胸,以為方瓊接下來會介紹我,但卻沒有。

    好久不見啊,方方,更漂亮了,來幹嗎?這位老柴也不正眼看我,好像我並不存在似的。

    想你了唄,方瓊哈哈一笑,哎,說正經的,問你買幅畫。

    行啊,隨便挑,不過你當主角的那幅已經沒了。

    沒了?

    被人買走了。

    你不是說你自己留著收藏嗎?

    人家出價高啊。不說這個,你什麽時候有空再來一趟,我重新畫一幅。

    你以為我這模特是那麽好請的麽?

    喲,瞧您小樣兒。

    老實說,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也沒興趣。我低聲對方瓊說了一句“快點”,就轉身走出了門。外麵天已經黑下來了。那隻懶貓蹲在不遠處的石階上,好奇地看著我,然後把背拱得老高。

    時間正在快速流逝。屋裏不時傳來歡快的笑聲,抑揚頓挫,我的心卻像被針刺一般難受。我來迴踱著步,不時把路邊的石子狠狠踢向遠處。不知怎的,我想起了鍾靈,我的前妻,一個嬌小而倔強的女人。我們曾經是那麽的好,一起駕車去陌生的地方旅遊,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傻話,也曾為了女兒的降生感動得抱頭痛哭,但最終因為生活態度上的極端差異而分開。我向往一種舒適而穩定的生活,而鍾靈卻不甘平庸,渴望奮鬥改變命運。我的保守和悲觀改變不了現實,她最終嫁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新加坡人,而跟方瓊認識之後,我把女兒也送了過去。

    吳駿!

    方瓊在裏屋叫我,我馬上跑了進去。

    幫我把這幅畫拿著。我接過來一看,是一幅布麵油畫,一匹馬的正臉,鬃毛的部位似乎油彩還沒來得及塗上去。

    這是老柴剛畫的,覺得怎麽樣?

    非常棒!我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態度真誠。

    算你有眼力,老柴是我最喜歡的畫家,你看,這裏還有些地方未完成,不過我要的就是這種殘缺美。

    嗯,真好!我想是不是應該和老柴握一下手,但看他麵無表情,似乎沒這個興趣,也就算了。

    你覺得這畫值多少?方瓊漫不經心地問我。

    不好說,我是外行。

    兩萬怎麽樣,老柴?方瓊把我晾在一旁,臉衝著老柴。其實應該值更多,不過看在我倆的交情上,你就當送我的結婚禮物吧。

    是啊是啊,我在旁邊附和著,腦子裏卻嗡地一下。

    老柴微微一笑,把手一揮,做出一副豪爽的樣子。就在我擔心自己身上帶的現金不夠時,他從角落的廢紙堆裏翻出了一個銀聯pos機。刷完卡,簽上字,老柴這才衝我露出了一點難看的笑容,伸出滿是顏料的手和我握了握,鳳爪般的手指力道十足,捏得我生疼。吳駿是吧?下次來玩,下次來玩。

    從宋莊出來,天色暗沉,沿途的路燈毫無用處地點綴著夜晚,迫使我將汽車大燈打開。已經是六點四十分了,雖然趕不及越洋電話,但我還是盡量把車開得像飛起來。方瓊顯得比來時更加興奮了,不斷發表著自己對藝術的看法,對老柴的看法,並一直在強調我們撿了個大便宜。她又抽起了煙,源源不斷的話語和煙霧從她嘴裏噴射出來,讓我的視線逐漸模糊起來。我有點看不清前方的路了,但某種向前的慣性驅使我繼續加大油門,繼續衝刺,直到迎麵而來的一束遠光徹底刺瞎了我的眼睛。汽車撞向了高速中間的隔離帶,側翻了幾個跟鬥之後,像隻烏龜一樣四腳朝天仰麵躺著。黑暗中,我試著握了握方瓊的手,潮濕、綿軟。很快,一種平靜而又虛無的感受如同一床厚實的棉被將我深深包圍。

    我們迴到了家。電話鈴聲響個不停,我拿起來,把話筒湊近耳邊,能清晰聽見女兒的唿喚,卻使出渾身勁也答不出一句話。方瓊表情淡漠地拿起了衝擊鑽,插上電,開始“噠噠噠噠”地在牆上鑽孔。孔鑽好之後,她把電鑽放在一旁的地板上,然後把膨脹螺絲擰進了孔裏。接著,我看見她終於把畫掛到了牆上。

    那是一匹悲哀的黯淡的已經死去多年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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